隔著紗屏,抄經的謝淑筆尖微頓。


    她才剛被老太妃叫來幫著抄寫《無量壽經》,因怕失了恭敬,端正執筆時半絲兒動靜都沒發出來。


    想必秦念月還不知道她也在。


    那些無稽的話隱約入耳,謝淑側眼覷向紗屏外祖孫相依的身影,唇邊浮起嘲諷的笑。


    難怪從前表姐妹相處,她總是無緣無故背黑鍋,在長輩跟前受責備,秦念月即使犯了錯也輕輕帶過,隻留滿口誇讚。原以為是長輩們想著孤女可憐,舍不得責備半句,有意偏疼,卻原來背地裏秦念月這張嘴竟這麽會鬼扯,當真是草蛇灰線,脈伏千裏。


    從前是她,如今又換成新娶的王妃。


    她和堂嫂也算同病相憐了。


    ……


    春波苑裏,阿嫣並沒錯過這隱秘的消息。


    睡前盧嬤嬤照看床鋪,低聲跟她說了所謂的不吉之語,阿嫣立時覺得不對勁,“是外頭都傳開了,還是單告訴你的?”


    “倒沒四處傳開,是兩個婆子私下裏議論,碰巧讓我聽見了。”


    “這樣啊……”


    阿嫣低喃,覺得這事兒挺有意思。


    秦念月先來賣好後進讒言,看來當時的感覺沒錯,這位表妹並不是瞧起來那樣甜美單純。


    不過表妹既背後說嘴,定不願她知道。


    照月堂裏住著的是老太妃,那位當了幾十年的王妃主母,身邊絕不是隨意泄露風聲的篩子。既然不是滿府張揚,話又借著仆婦的嘴傳到她這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新婦耳邊,自是有人傳遞消息,有點通風報信的意思。


    那人能知道照月堂的動靜,又支使得動春波苑的仆婦,來頭必定不小。


    看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王府也不例外。


    事已至此,她總不能巴巴跑去跟老太妃解釋,那位先入為主心存偏見,也未必聽她的。


    倒是這背後遞消息的……


    長輩妯娌不少,阿嫣摸不準是誰,卻覺得裝聾作啞並非上策。


    翌日清晨去照月堂問安時,她特地關懷起了秦念月的腳傷,又說昨日照顧不周,甚是歉疚。


    那位如她所料,噙著甜美乖巧的笑,將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說是不小心才崴的。


    阿嫣遂歎氣道:“表妹走後我特地讓人清掃台階遊廊,瞧那兒平整幹淨得很,實在沒想到,竟還能崴到腳。”


    秦念月心裏有鬼,聽了這話,隻覺阿嫣是在暗示她故意崴傷。她有點心虛,趕緊往別的由頭上扯,“興許是我近來運氣不好吧。”


    阿嫣便抿唇輕笑,在袖袋中摸了半天,最後掏出個精巧的福袋。


    “這是我在福恩寺求的平安符,聽人說最是靈驗,今日便轉送給表妹,也是聊表歉意。”她滿目和善地說著,裙衫搖漾,走到秦念月身邊,將平安符親自遞到她手裏。


    秦念月嘴角抽了抽。


    這還真把她當成運勢不佳的倒黴鬼了?


    但眾目睽睽,她也隻能道謝。


    老太妃一身秋香色錦衣端坐在短榻,見狀不由暗自皺眉,覺得這新婦真是好賴話都聽不出來,不想著替嫁晦氣,還把旁人的謙虛之詞當了真,實在蠢笨。


    倒是下首坐著的謝淑樂了,強壓著笑,轉身拈糕點的間隙裏,朝身側丫鬟低聲道:“這二嫂還挺有意思。”


    被秦念月瞧見,暗自瞪了一眼。


    滿廳女眷各有所思,誰都沒瞧見太妃武氏眼底一閃而過的讚賞,就連阿嫣都沒從婆母臉上覺出端倪來。


    不過數日相處,她瞧得出武氏的態度。


    春波苑裏秩序井然,自田嬤嬤往下各司其職,並未因她門第遜於謝家、千裏遠嫁而有半分怠慢。新婚敬茶時,婆母的態度頗為溫和,這兩日阿嫣去她住的碧風堂,武氏也絲毫不擺婆母的架子,偶爾還能流露出打量女兒般的疼惜神色。


    這般態度,足以讓阿嫣感激。


    因謝袞戰死後武氏曾幫著謝珽料理軍政的事,至今仍是長史府的常客,內外諸事都壓在肩上,阿嫣見她忙碌,沒敢過太打攪。每日從照月堂出來,陪婆母走到碧風堂,瞧著沒什麽事,都會回住處,先料理好身邊的事。


    今日走到碧風堂時,武氏卻留了她吃茶。


    阿嫣自是欣然,進去乖順伺候。


    武氏也沒讓她端茶遞水,隻讓人取些簿冊過來,說阿嫣既嫁為王妃,哪怕年歲尚弱不宜管事,也該大約知道王府內宅有哪些事,外頭有哪些往來的人家,可不能兩眼一抹黑,萬事不知。


    屆時若有應酬,王妃還須得體應對。


    阿嫣應了,就著那邊嬤嬤的指點翻看簿冊,了解大概,不知不覺間日影挪動,直到晌午時武氏要歇小覺,才辭別出來。


    回到春波苑,仍是滿庭安靜。


    田嬤嬤說謝珽這兩日忙著演兵的事,幾乎腳不沾地,連長史府都不怎麽能瞧見他的身影,也沒什麽話遞到內院。


    阿嫣連著數夜獨守空房,料想謝珽忙成這樣,應當沒空來後院歇腳,後晌同田嬤嬤問了些家宅之事,晚飯過後便讓人備水鋪床,打算早點歇息。


    等待的間隙裏,拿了話本來解悶。


    正看得津津有味呢,就見玉露小碎步跑了進來,低聲道:“王爺來了,就在菱花門外的遊廊上,沒幾步就能這兒,快別看了!”說話間接了阿嫣遞來的話本,趕緊藏在床頭櫃裏,又幫她穿鞋理裙,邊往外去迎接,邊幫她扶好慵懶斜墜的釵簪。


    還沒到屏風處,就見謝珽走了進來。


    他像是剛從外頭回府,眉宇間藏了幾分疲憊,玄色的蜀錦袍角上還有層淡淡的塵土,應是校場上染的。


    忙成那樣,怎突然有空來後院?


    阿嫣不敢問,隻堆起了笑,“殿下。”


    “吃過飯了?”謝珽成婚未久,問得生疏。


    阿嫣點了點頭,又關懷道:“殿下回來得這樣晚,不知可曾用飯?我讓人做些夜宵吧。”


    “不必。在外吃過了。”


    謝珽淡聲說罷,走到衣架旁,抻開雙臂。


    阿嫣愣了一瞬才明白過來,忙趕上前幫他去解白玉蹀躞。


    這東西瞧著簡單,其實功用不小,因要隨手掛些東西在上頭,玉扣做得也緊實。她既嫁為人婦要照顧起居,寬衣解帶的事都曾學過,甚至偷偷尋了個蹀躞練手。隻不過謝珽習武之人,這蹀躞幾乎嚴絲合縫,要費的手勁兒實在不小。


    男人的氣息陌生而冷硬,身上還有股校場馳馬後的塵土味兒,足見在軍政公務上事必躬親,不辭勞苦。


    阿嫣垂首擺弄,無端有點緊張。


    玉露才斟了熱茶端過來,瞧見這樣子,忙悄然退出去。


    而後去廚下讓人多備些熱水。


    ——既已寬衣解帶,王爺今晚多半是打算歇在這裏的。春波苑自打成婚後就頗冷清,今晚主君既至,新婚的洞房裏添了人,自然是要忙起來了。


    第10章 同宿   以為誰樂意嫁給他呢?


    燭火靜照的屋裏,阿嫣垂首為他寬衣。


    謝珽玉峰般巋然站在那裏,視線落在她的發髻眉眼,鼻端嗅到若有若無的香味。


    年才及笄的少女,身量還沒全然長開,比謝珽矮了不少,隔著咫尺距離站在他跟前,襯得身姿實在嬌小。因著倚枕翻書好半天,發髻蹭得有點散亂,入目隻覺雲鬢鬆散,嬌軟慵懶。


    這樣的姑娘,合該金尊玉貴的養著。


    但據眼線新探來的消息,她在娘家過得其實並不算多好。


    當日賜婚時,謝家除了查楚家的底細,也讓眼線打聽了楚嬙的品行,知道楚嬙此人嘴甜自私會哄人,被楚家老夫人寵了許多年,練就一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性子也頗驕矜。


    謝珽對這種人素來不喜。


    後來臨時生變,阿嫣替嫁過來,整個楚家在謝珽眼中便成了言而無信、愚蠢狂妄之輩。阿嫣既是楚家女兒,謝珽對她的觀感自然好不到哪裏去。


    那晚若非武氏來催,他甚至不願去洞房。


    ——反正婚事是皇帝強賜,楚家隨意換人不當回事,他給了新婦顏麵,不去慢待即可,哪會真把自己搭進去?


    便是花扇挪開,新娘薄妝秀逸,容色照人,他也未太放在心上。


    直到這兩日眼線送來阿嫣的底細。


    比起楚嬙的呼風喚雨,她在府裏並不得寵。哪怕生了討人喜歡的美貌,性子也安靜溫柔,在偏心的祖母和重男輕女且對婆母唯唯諾諾的母親跟前,她並未得過偏疼。倒是生父楚元恭有點良心,平素雖無暇照看,婚事上也很為她著想。


    奈何眼光不行,碰上了喬懷遠那種人。


    以至楚嬙私自逃婚,小姑娘還被逼著接了爛攤子替嫁過來,險些鬧到跟祖母翻臉。


    這般處境,算來也是可憐。


    隻可惜她跟狗皇帝的太傅交情不淺,又是京城強塞來的。父親枉死後屍骨未寒,謝珽對狗皇帝的人實在提不起好感,能吩咐仆婦恭敬善待,已是看著她年弱乖巧的麵子,至於夫妻之實,那是絕不可能有的。


    奉旨成婚隻是權宜之計,待時機成熟,那明黃聖旨終將成為一張廢紙,那個勞民傷財的狗皇帝,休想再磋磨邊塞將士一絲一毫!


    謝珽眸色冷清,眼底的寒色稍縱即逝。


    明亮靜照的燭光下,阿嫣可不知道他這些心思。


    蹀躞解去後,她盡職盡責地幫他脫了外裳,就見裏頭中衣素白,後背上有大片的水漬痕跡。顯然是他冒著暑熱在校場馳騁,已經出了好幾身汗,卻始終沒來得及換衣裳。


    滿屋安靜,唯有衣衫磨蹭的悉邃聲。


    阿嫣將外衫搭在臂彎,順利辦完了差,便抬眸道:“這衣裳都髒了,殿下明日換一身吧?我讓田嬤嬤另找身幹淨的拿來。”


    “好。外衫要深色的。”


    謝珽說罷,大抵覺得氣氛太過生疏,環視了眼屋子,覷著她問道:“住得慣麽?”


    “住得慣的,殿下放心。”阿嫣抬眸含笑,又偷偷瞧了眼門口,見玉露終於捧了熱茶進來,便取了遞過去。


    謝珽也隻喝了兩口,就說今日早出晚歸,奔忙了整日頗為勞累,問浴房中可曾備水。


    阿嫣忙道:“熱水都已抬進去了。”


    “那我先去沐浴。”謝珽說罷,徑直抬步朝浴房走去,進了裏麵反手關上門扇,半點兒都沒有要人伺候的意思。


    阿嫣瞧著緊掩的門,呼出屏了半天的氣,這才向玉露低聲道:“他怎麽忽然回來了?不是一直住在書房,沒空來後院麽?”


    “莫非是來補上洞房?”


    玉露一直對新婚夜的分居耿耿於懷,瞧見謝珽深夜露麵,且一進門就寬衣沐浴,立時往這上頭想。


    阿嫣輕“嘶”了聲,下意識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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