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真的病了?”


    “哪裏,胃稍稍不適,老毛病了,在莫斯科時就犯過。”洛甫披衣而起,坐在床沿上。“怎麽?你怎麽有空到中央縱隊來了?坐,坐。”


    博古坐在一把吱吱嘎嘎的竹椅上。他覺得與洛甫單獨相見,機會難得,便開門見山。


    “思美,”博古用隻有少數人知道的名字稱呼洛甫,聲調懇切而帶悽惻。“現在紅軍處在極其困難的境地,李德同誌非常焦慮。他希望我們莫斯科來的同誌緊緊團結起來,共度難關。”


    博古用“思美”來稱呼洛甫、近乎蘇聯名字中的“愛稱”,表示特別的親近和特殊的感情,猶如中國人略去姓名隻叫字。毛澤東同誌,澤東同誌,潤之,用這三種稱呼時的情感與身份都是不一樣的。


    博古的原名秦邦憲,在蘇聯的名字波古良,博古是從波古良演化而來;


    李德原名奧托·布勞恩,在蘇聯的名字利得洛夫,李德是由利得洛夫演化而來;


    洛甫,原名張聞天,在蘇聯的名字依思美洛夫,洛甫是由依思美洛夫演化而來。由於博古跟他特別親密,稱“思美”以示區別。


    使用別名化名,這在當時是一種時尚,也是工作、安全、保密的必須。同樣,在中國的外國顧問也都有一個中國的名字,如羅易、馬林、越飛、加倫……


    博古的這個親切的稱呼喚起了洛甫無盡的感情,但他表示沉默,那時,他們的確是親密無間的同學、戰友。可是事物總不能停止在一個水平上,羅貫中在《三國演義》的開頭那句話是有道理的: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當年在中山大學裏的28個布爾什維克,現在都在何方?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變化是必然的,真正湧聚在王明旗幟下的能有幾人?


    “王稼祥到蘇區來得早,”博古說得有點傷感,“他跟毛澤東在一起的時間長,受他的影響是必然的!”


    洛甫從床上站起來,呷了一口白開水,用審視的目光看著他的同學,心想:你嘴裏在說王稼祥,還不是拿他來影射我?


    “你聽說過嗎?”博古顯然沒有注意到洛甫的心境,隻顧說下去。“他在寧都會議上,對撤銷毛澤東的職務,他竟然沒有舉手!”


    那神態,那語氣,不舉手就意味著背叛。


    “這是每一個共產黨員的應有的權力嘛!”洛甫淡淡地說,顯然,他並不想跟博古深談,他放下水杯,竟然沒有給博古端水。


    博古對洛甫的回答甚感意外:


    “難道這不是對中央,對共產國際的態度問題?”


    “噢,”洛甫推了推眼鏡,“不要看得那麽嚴重嘛。”


    博古漸漸感覺到洛甫對他的疏遠和冷淡。這才比較清醒地意識到他們之間的裂隙在中央蘇區就開始了,西征出發前的那場爭吵就露出了端倪,不過當時沒有在意就是了。


    博古到蘇區負責領導臨時中央之後,洛甫到臨時中央政府當人民委員會主席,意在剝奪毛澤東擔任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主席的一部份政治權力。這就使王明路線執行者,把握了黨權、軍權、政權,以便全麵地推行王明的政治路線。


    那是戰略轉移之前的一個明朗的秋夜,洛甫怒氣沖沖地來找博古。博古對洛甫的怒意是有思想準備的。在前天,他們就瞿秋白和何叔衡同誌能否隨軍出發就發生過爭執,瞿秋白當時正在吐血,何叔衡年邁多病,博古認為他們同部隊行動,不但增加部隊的負擔而且他們也會被拖垮。


    洛甫則認為博古對政府人員照顧不周,缺乏感情,把瞿、何留在蘇區,勢必更加危險。


    博古堅持把他們留在蘇區,然後找機會送他們到上海去養病,洛甫認為這是一種不負責任的搪塞,在紅軍突然撤離,白匪四麵殺人的情況下,哪裏有可能托關係護送他們去上海?


    博古堅持說是“三人團”的決定,洛甫隻好服從。


    洛甫又一次感到無權的悲哀。


    在洛甫心目中,博古雖然聰明熱情能幹,卻不夠老練,甚至有些冒失。在中山大學反對托洛茨基的鬥爭中,他的旗幟並不鮮明。在私下裏,他糾正了博古許多模糊認識,使博古充分地認識到托洛茨基主義者完全不了解中國革命的性質。那時候,他把博古看成是一個熱情奔放的虛心向他求教的小弟弟。……他之所以能夠作臨時中央的負責人、既不是靠他的經驗和才華,也不是靠他的資歷和威望,而是靠與王明、米夫的親密關係。


    而現在,他竟然高高在上,獨斷專行,不把他這個人民委員會主席放在眼裏。


    當時,為了戰略轉移的機密性和機動性,“最高三人團”決定少帶機關人員,並且把非帶不可的人員分散到各軍團去,這樣便於行軍作戰。開始洛甫也是同意的。可是,作為政府主席的毛澤東認為這樣不好,不如把機關集中,編成戰鬥單位。到底分散好,還是集中好,洛甫並沒有明確的預見。也許各有優點各有缺點吧?


    但是,人的感情因素有時是十分微妙的:由於他對博古的獨斷專行早就有了強烈的反感。他就把這次能否聽從他的意見,當成博古是否尊重他的試金石。


    “怎麽了?思美,”博古見洛甫怒氣沖沖,臉上完全不由自主地突現出素常的快活的直率的微笑,一邊讓座,一邊用俄語說出了五個字。這種稱呼並沒有使洛甫覺得親切,反而產生了一種捉弄人的褻瀆感。他以為博古在居高臨下,故作寬宏的姿態,“又有什麽不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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