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點不是,是不是作家。”夏目漱石卻說,“重點是,你想不想寫,有沒有從構造故事中獲得樂趣。”織田作之助沒說話。他猜自己大概是喜歡寫作的,他把自己的熱情灌在同d先生的通信上,他們倆的往來信件可以節選出一本通信集,他隨身攜帶小本子,看見了有趣的事情,聽見了有趣的句子就記錄在小本子裏,之後又反饋在信上,這何曾不是搜集素材的過程,不是寫一本小說的過程?d先生是他文學上的前輩。[我,我想為它編織合乎邏輯的故事,寫出我想象中的結局,然後把我寫的故事拿到d先生的麵前,請他看看,看看我在他教導下寫出來的故事,讓他看我的進步,看我的文字,看我的靈魂。d先生曾經說過,文字與文字的交流就是靈魂與靈魂的交流,他早就把靈魂攤在了讀者的麵前,現在則是攤在了我的麵前,我想以相同的方式同他交流,訴說我對他的關心、崇敬與愛。]他說的愛並不是飽含了情、欲的愛,而是一顆孤獨且包容的心靈,靠近另一顆孤獨心的過程。“我明白了。”他站起來,對夏目漱石鞠躬,“我會試著寫寫這本書的結局,然後把它拿給作者看。”“說不定我們的想法是一樣的,說不定不一樣,但我相信,我寫出來的拙劣文字,起碼能讓我自己感到愉快,也能帶給他些許的樂趣。”他甚至能想象到,d先生拿著一遝紙閱讀,嘴角流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7月29日。他用油性筆在心靈的日曆上重重畫了個圈。第133章 我出生在冰雪裏。十一月到來年四五月,滿眼都是素白,躍動的溪流被凍成冰麵,有人穿上冰刀鞋在上麵滑冰,有人在打冰球。土坡變成皚皚的白雪山,據說俄羅斯人都會滑雪,他們不用雪橇,一塊木板就能從陡峭的山脊上滑下。西伯利亞的極地犬被拴上韁繩,三頭犬可拉載幾百斤的貨物,長在這裏的生物,即使是狗都會高大而健壯,並生有厚厚的毛發。絕大多數的俄羅斯人也是,身材敦厚,不畏冰雪,不畏寒冷,徒手可與熊搏鬥。而我從小就是異類。孕育我的人身體虛弱,我在孕中無法得到充足的養分,以至於出生時很瘦小,像一隻老鼠。之後也沒有得到改善,醫生的判斷是先天不足,身體機能很差,尤其是心髒,哪怕一輩子生活在保溫箱裏也不會發展完全,在俄羅斯的冰天雪地裏活不過五歲。殘酷的話語、醫學測試報告、成年人擔憂的交頭接耳、仆人的閑言碎語……我都聽見了,也記住了,我很早記事,一兩歲的記憶都存儲在腦海中。與我血脈相連的男性身體狀況處於平均值以下,精子活性更低,在被稱為家族的群體中隻有我順利存活,以世俗的角度看,養育我的家庭屬於貴族範疇,我學習詩歌、文法、寫作、外國的語言還有大提琴。大提琴是我很喜歡的一項,我愛她如同我愛閱讀。馬尾掃過金屬琴弦,發出陣陣低沉的顫音,眾多音樂家中我最喜歡巴赫,他說音樂是讚頌上帝的和諧聲音,因為是獻給神的奏鳴曲,他的音樂純淨而富有力量,能從中聽出幸福、苦難、歡樂與愛情,我聽見泉水淙淙流淌,聽見風吹過樹林,我感受到他堅強的意誌,感受到崇高的信念,感受到他的自我犧牲精神。——我愛它們。五歲之後,我跟周圍人的不同變得更多了,不僅有瘦弱的身軀,還有異常的感官——不知疼痛為何物。我從小被認為是天才,父親、叔伯、家庭教師、農田裏的佃戶都懷有相同的看法,佃戶是沒受教育的人,他們的看法是更高層次的人灌輸的,我每次看到他們,心中就升騰起悲憫之情,你看這些人,沒有受到教育,生活也不安定,懵懂而庸碌,不懂人世間的道理,他們吃的是卷心菜湯,家裏連一本書都找不到,地主讓他們做什麽就做什麽。對於螻蟻般的人,不同情都不行啊。他們稱讚我,我點頭致意,低等人認為這是貴族氣派,父親認為是受到了良好教育的體現。因身體原因,我極少參加戶外運動,最多不過是在短暫的夏日出門曬太陽,陽光太烈,皮膚又會泛紅,又不得不縮回樹蔭底下。農戶的孩子在一起玩,他們身體強壯,像野人一樣在樹上爬上爬下,突然,有一個從樹上跌下來,他抱著自己的膝蓋,痛苦地嚎叫,我看他的臉,眼睛周圍的皮皺成一團,形成千百條褶,眉頭蹙在一起,口中不斷高呼,呼聲含糊不清。自童年時我就有超人一等的學習能力,但對人世間的情感卻無法很好理解,我大概是有情感的,但和世界卻隔了一層膜,我同情其他人,這種同情是高高在上的,神一樣的憐憫。但唯一有種情緒,我完全無法理解。被稱為父親的男人、叔伯、家裏的傭人、仆人的孩子,他們總是會呼喊疼痛,會抱著自己的腿、手,會捂住心髒。痛到底是什麽?“你沒有痛覺嗎?”到西伯利亞的第二年,我遇見了黑發的東洋人。在俄羅斯的領地內,東西伯利亞依舊是最寒冷的一片地,本國人少來此,除非是被流放,我是隨家裏人一同流放來的,健康的人已經死了,我卻還活著。在這裏看見日本人,實在罕見,尤其是他一眼看破了真相,就算是同一家族的人也沒有誰發現,我掩飾得很好,平日也不會被打罵,父親說“沉默是貴族的美德”,他渴望後代有忍痛的能力。“哎呀。”東洋男人臉上流露出憐憫之色,不是我看農戶的憐憫,他的表情來得更生動,更加感同身受,更像個人類,與他相比,我的情感太單薄也太拙劣。“真可憐啊。”他給我戴上帽子,我的耳朵在冰天雪地裏凍得發紫。“沒有痛覺,天資聰穎,出身貴族,家道中落。”說家道中落也太輕描淡寫,家裏的男丁死了七八成,一些婦女是活下來了,用處不大,我一個月前決定從西伯利亞逃回莫斯科,又在出境之前被抓住了。現在得我,是北亞大陸上最低級的奴隸。“將這些經曆放在一個人身上……”他忽然問,“你看勞苦的西伯利亞的奴隸,有什麽感覺?”回答:“我同情他們。”太宰嘟囔:“又一個宗教意味濃厚的答案。”“那你相信上帝存在嗎?”他問題跳躍性大,又很古怪。“我希望上帝存在,他帶來苦難、磨練與愛,但當我看見農民被誣陷,活生生死在流放途中時,又覺得上帝可能不在,要不然世界上怎麽會有不公平正義的事?”“上帝不能不存在,否則農民的信仰無處安放。”太宰治問:“假設他不存在……”“那我就是上帝。”我說,“當上帝存在時,他是,他不存在,我會成為上帝。”我替他給人以永恒的安息。“哎呀。”他又裝模作樣地說,“你這樣的人,不是要成為聖人,就是要當毀滅世界的魔鬼。”他手在我脖子上靈活鼓搗,“哢嚓”一聲後,脖子上的狗項圈應聲而落。“走吧。”他伸出手,“離開西伯利亞,到莫斯科起去。”他笑著說:“聖人不應該死在苦寒之地。”我握上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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