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些事情,不是盡力就能做到的。”他說,“我哥哥就是,他與他的夫人希望孩子能好,把他送進私立小學,給他報鋼琴班,送他學英語,結果孩子高考落榜,嫂子精神崩潰了,小孩也離家出口。”他說,“依我看來就是用力過猛,懷美好的念想卻打出了糟糕的結局,這樣的事情常有。”“……”“沒什麽最受傷的,孩子與父母都是受害者,後者同時還是加害者。”他總結,“我這輩子都不可能養小孩。”織田作之助打開第三封信。6月7日。……從橫濱出來後,太宰治直接去了東京大學的圖書館,他在這裏度過幾年歲月,對東大圖書館的陳設了如指掌。從外表看,是幾棟圓柱體勾連在一起的建築物,此起彼伏的模樣像風琴上黑白的按鍵,最下層的門是常見的圓拱門,沒有布滿浮雕的女神柱,更沒有拿豎琴唱讚歌的天使,太宰治第一次走進圖書館,隻覺得樸實無華,連油漆色都髒兮兮的,黃色、棕色、深棕色,東大圖書館其貌不揚。內裏也是如此,一人一桌是不可能的,書桌四四方方,無多餘裝飾,四人或者六人一桌,他看其他學校的圖書館,有的像教堂,有的像博物館,有的窗明幾淨,還有後現代化的講演廳,與之相比,東大圖書館的設施也太落後,唯一值得稱道的就是780萬藏書,比斯坦福的650萬還要多。穿過鱗次櫛比的書架,人以肉眼可見變少,少數學者才會深入報刊區,學生更喜歡動用搜索庫而不是親自翻閱刊物,尤其這裏存的並不是朝日新聞,而是前蘇聯的真理報。太宰想起了一則笑話“真理報中無真理”。種田山頭火放下報刊,對太宰治點點頭說:“你來了,太宰君。”他有點軍人脾氣,比起鷹派算是溫和,卻也不喜歡虛與委蛇,單刀直入說,“你考慮好了嗎?”“異能特務科?”太宰治說,“我從森前輩那裏知道了名字。”“人員、結構、情報網絡……大致上都搭建完畢,我唯一稀缺的就是過分聰明的首腦。”他說,“你是團隊中最必不可少的一個,沒有聰慧、優秀並且能服眾的首腦,異能特務科就無法成型,它是橫跨全國掌管異能者白天的組織,要由最優秀的人掌握。”“同時首腦也是組織中的一顆螺絲釘。”太宰卻說完了他沒說的話,他笑了,笑容有點淡,又夠嘲諷,“培育下一代,必要時奉獻自己,成全團體,覆滅時首腦的命運往往是最殘酷的。”“我給了你時間思考,太宰君。”種田長官沒有否認,卻也指出了另一點,“而你出現在了我的麵前。”“說實在的,我其實沒有抱太大希望,太宰君實在太聰明,又太獨,你這樣的人能把自己管得很好,縱使侵犯了某些人的利益也能全身而退,心中也沒有大義,更不準備為國捐軀,我幾乎想不到有什麽能打動你,卻因垂涎太宰君的才智而發出邀請。”他歎口氣,“坦白說來,我沒抱希望,隻是出於執念問你聲罷了。”“結果卻跟我想得完全不同。”太宰治看他,睜著雙眼睛,嘴角尤帶笑意。“可以解答我小小的疑惑嗎,太宰君。”種田問,“你是為什麽答應的?定然不是為了自己。”“你有想守護的人嗎?”……吃完咖喱後,織田作之助沒有回家,他找了家咖啡廳坐進去,懷揣d先生寄給他的三封信。他出門總是背書包,包符合織田的年齡,說到底他不過十五歲,還是少年。跟學生不同,他沒在校園內受到教育,識字掌握常識後就跌跌撞撞走在自學的道路上,優秀的殺手同時掌握數學、機械學、物理學,有些人懂化學和醫學,他不懂。不管怎麽說,織田的語言能力優秀,理科功夫紮實,同時他的個人愛好又給其打下了深厚的文學基礎,跟十五歲的少年坐在一起,考分或許不如人,知識卻掌握得更多。他要寫回信。回信得在溫度適宜的咖啡館裏寫,空氣中彌漫著現磨咖啡的香氣,舒適的定義不外乎如此。他坐下,點一杯咖啡,女招待用托盤送上咖啡,再離開。期間,織田作之助對著記錄心得的筆記本還有空白紙張發呆。[完全不知道寫什麽。]他想起d先生的話:/如果不知道寫什麽,就看看書吧,一本可能無聊也可能有趣的書,閱讀一本書,再出去生活,或許能夠獲得靈感。/[他卻沒有說,如果看不下書,沒有心情讀該怎麽辦。]織田作之助想,[問d先生的話,他說不定會講“那就睡覺吧”之類的話。]“你在讀那本書嗎?”他請見有人說話,抬頭是一中年人,準確說來應該出於五十後半,你可以說他是中年,也可以說步入老年。“我很想讀,卻沒有心思讀。”織田說,“打開書本,才看幾個字它們就從腦子裏溜出去了,盯一頁書看三分鍾卻毫無進展,到頭來連簡介都沒搞清楚,書如果沒有讀進腦子就不叫讀書,我隻是在發呆。”“為什麽在發呆。”老人問,“讀書是件很痛快的事。”“有件事困擾著我。”他對陌生人吐露心聲,人大概有如下傾向,一些話不可對朝夕相對的人講,同初次見麵並再也不見的人就能道出,織田猜自己與d先生的通信情況與之相似,因不能見麵才可侃侃而談。[但,我想見你。]打看完三封信後,念頭在他腦海中盤桓不去。[我好想見你。]他常年維持勻速跳動的心髒陡然加快了,織田作之助不知道為何,他看了三封信,心中d的形象更加鮮明,他能感覺到對方的付出、愛與憎惡,能感到他的不被理解與別扭,他想要成為傳聲筒,成為推開大門的人,告訴他,你不必默默付出,你不是獨身一人。“我沒法跟他說。”織田作之助告訴老人,“如果我寫了一封信,如果我告訴他想要見他,d先生說不定就嚇跑了,他說自己懦弱,我不認為,卻難免擔心他像是埋沙的鴕鳥或是踟躕不前的瓜牛,感受到一點兒來自外界的刺激,就把頭縮回去了。”“d是個很別扭的人,他憎恨,不,他不承認自己獲得幸福,他覺得自己不配。”太宰治沒有跟他談過自己的人生觀,織田卻敏銳地查出來了,敏銳的直覺讓他破除彌彰直指核心。老人梳理他神氣的兩搓胡子。“真那麽做,d就不會回信了。”織田作之助的雙手放在膝蓋上,腰略有些佝僂,他看上去太平凡了,與任何一個平凡的國中生沒兩樣。“那你準備放棄嗎?”老人問,“你準備放棄見他嗎?”織田作之助好好想了想,搖頭說:“不,我問我自己的內心,一點都不想放棄,我會先寫信詢問他可否見麵,如果不同意的話,大概會執行我一生隻有一次的強求,查其他信的地址,順藤摸瓜找到他,d與我一直心照不宣地通信,沒有人破壞規則,如果他拒絕見我,我可能會破壞規則。”語調略顯平淡,蔚藍海麵下萬裏卻有火山熔岩蠢蠢欲動,織田作之助平日表現得無欲,很難想象十五歲的少年會有磅礴的包容心,能忍下世間一切怪異。/我想幫助他,o。//我想拯救他。/他沒辦法忘記最後一封信上的兩句話,給旁人看了說不定會讀出d的堅守,讀出他的奉獻精神,讀出成年人的博愛,但他看了瞳孔地震,眼前浮現出通往地獄的蛛絲,雪白絲線搖搖欲墜,卻偏生攀附一身材單薄的青年人,他說要普渡人,又有誰能夠拯救他?那時織田作之助在想什麽?[我想幫助他。][我想救他。]平生第一次萌生出拯救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