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歲夫人踟躕說:“說是這麽說,但當年警探已經來過兩次,卻毫無進展,更何況……”“阿止!阿止!阿止!”屋內傳來三兩聲粗暴的呼喊,今歲夫人惶惑地一回頭,提高聲音回道,“是推銷員,我馬上就回來。”她轉頭加快語速說:“我父親在家,他語氣不是很好,也不大喜歡清水先生,如果有需求的話請三天後再回來,那時隻有我一人在家裏。”說著就關上柵欄們匆匆進去了。“嗯——”太宰治拖長了聲音,眼中閃爍著光,“挺有意思的。”他好像在對自己說話。……“卡塔卡塔卡塔卡塔——”牆上掛了一麵鍾,指針一個勁地向前走,隻有在極靜的情況下才能聽到指針向前走的聲音。津島修治正在看書,書從太宰桌上抽來的,叫《完全自殺手冊》,他一邊看一邊想[這世界上竟然會有人寫這本書,他是一一求證過這些死亡方法嗎?還是僅從科學角度推斷?][誰會寫這種書出來,又到底是誰在看。]他的個性目前不大鮮明,大多時候隻是在安靜觀察,從另外一種角度來看,無論是在他麵前發生了多麽慘絕人寰的悲劇,津島修治也能冷眼看著接受吧。“沙沙沙——”“沙沙沙——”太宰在奮筆疾書,沒人知道他在寫什麽。大概寫了大半個小時吧,他終於把筆放下了,拖長了聲音打擾津島修治:“我說,修治君啊——”津島修治抬頭,用無機製的眼神看他一眼,眼神空洞,又很澄澈。“要來玩推理遊戲嗎?”他說。“哎。”津島修治一臉嫌棄,“那是焉島先生你的工作吧,把大人的工作扔給小孩子,你是在壓榨童工嗎?”“壓榨童工什麽的,說得也太難聽了吧,修治君。”太宰治卻毫不臉紅地對小孩子撒起嬌來,是在撒嬌吧,他的神態就是那麽說的,“隻是頭腦風暴啊頭腦風暴。”“不要。”津島修治說,“太麻煩了。”說著又把書慢悠悠翻過一頁。“哎——”太宰治又把聲音拖長了,他喜歡這麽說話,無論是跟小孩子還是跟女孩子對話時都經常這樣,“是沒什麽動力嗎?那就添個彩頭好了。”此話一出,終於把小孩兒從書本的世界中拽出來了,他嘴角向下撇問:“什麽彩頭。”“我想想,有了。”太宰治右手握拳敲在左手手心,“就回答你一個問題好了,什麽都可以,不過隻有一個。”“那好吧。”他不情願地放下《完全自殺手冊》,“那位今歲夫人很有問題。”“哪裏有問題?”“首先,是她的穿著。”津島修治回憶,“披在最外層的大絲巾並不是起裝飾或保暖作用的,而僅是遮掩。”“絲巾的話,如果是起裝飾作用絕不可能把結打在正中間,而且肩膀處見明顯褶皺,肯定是才從衣架上取下的。”他觀察堪稱細致入微,“像今歲夫人那樣的舊華族,不可能穿未熨燙平整的衣服出門。”太宰都不問為什麽津島修治知道對方是舊華族,說話的韻律,還有老宅坐落的位置都說明了今歲夫人的身份,尤其這一姓氏還曾出現在偏門史書中。“然後,領口的開張狀態不對,還有根白線頭露出來了,”他說,“她襯衫從上至下第一二顆扣子被拽掉了,屋內的男人肯定不是她父親。”“而且,反應也不對,說是私家偵探第一反應總不會是找自己了解情況,她丈夫去世兩年了,以及最後,她說警探隻來了兩次。”津島修治頓了一下,“普通的謀殺案,警員肯定要往返十數次,兩次隻能說明她極度不配合,一直閉門謝客。”“她與藤原清水的感情不好,這樣的話,直接稱呼為’清水先生’又太刻意了。”太宰治鼓掌了:“把我要說的都說了。”他講,“非常完美的推理哦,修治君。”“那就給我獎勵吧。”津島修治說。“行啊。”太宰還是笑著,“你想知道什麽。”津島修治說:“我想知道,那時候你想起了誰。”他補充說,“在看到今歲夫人的時候。”成年人忽然不說話了,連他麵上的笑容都褪得一幹二淨,他隻用讓人毛骨悚然的機械眼神上下打量津島修治說:“在敏銳的方麵,倒是一模一樣。”他十指交叉放在頜下,下巴沒骨頭似的:“我想到了我的母親。”他用比幽魂更虛無縹緲的語氣說,“她們完全不同,卻又相似。”[我好想吐。]嘔吐欲來得莫名其妙,自與太宰治一起住之後,幼童已很久沒有產生過相似的欲望,那是壓抑大宅與封閉悲慘過去賦予他的作用力,來自父母畸形的期待化作無形的鎖鏈將他牢牢地束縛住,那些人把鏈條稱之為愛,因為是愛著他的,他就要成為他們希望的人,津島修治倒不是沒想過反抗之類,隻是他天生對人類的愛毫無招架之力,即便心裏再怎麽厭惡著,隻要活在母親的懷抱之中聽她訴說高尚的愛意,就無法再動彈了。於是他被束縛了近十年,因為母親說愛她、阿重說愛她,父親就那樣,卻好像也懷揣著期待,一舉一動不得不合乎他們的要求,從而在固定的框架裏生長著。他覺得自己是一株草,草籽卡在大石的縫隙裏,頑強地活著。自到太宰這裏後,那些感覺消散了大半,終於無人逼迫他活下去,也沒有限定生存的方式,這讓津島修治難得鬆口氣,但現在,他似乎與成年人感同身受似的,不管怎樣,對方身後深不見底的黑暗把他一起拉進了漩渦之中。理智告訴他自己不應該那麽做,情感上卻有些不聽使喚,津島修治聽見自己問:“她是怎樣的人。”“你有興趣嗎?”成年人又換了個動作,他用手指頭繞略長的蓬鬆額頭發,這無疑是女性才會有的舉止,他做出來卻沒什麽不適宜的:“我想想看,是那種西洋背景下長大的華族小姐吧,優雅、美麗、像具玩偶,同時……”“不像人類。”他短促地笑了一聲,“她也不覺得自己是人類,因此被她親自孕育出來的我,也被從人格上否定了。”“你知道她死的時候跟我說什麽嗎?”[……]在經曆了良久的沉默之後,津島修治提問:“什麽?”“她用十分憐憫的眼神看著我,說我是個可憐的孩子。”‘你真是個可憐的孩子啊,修治君。’寂小姐倒在血泊中,她的臉是那麽清晰,即使過去十幾年,午夜夢回時還曆曆在目,她眼中毫無對死亡的恐懼,以至於在那一刻都十分動人。‘在我死後,還有什麽人能夠了解你,知道你在想什麽?’她想到了太宰治在黑暗中踽踽獨行的未來,竟然還流了一滴眼淚,同情得像是高高在上的神靈。‘不要追求成為人類了,你不會成功的。’她說,‘跟我一樣不好嗎?’“然後她就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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