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麵牆的書架前是張大桌子,樣式古樸,說是桌子,倒不如講是一張拚接而成的木板,桌麵夠寬,夠大,四角則被打磨圓潤,以免磕碰傷人。桌麵雖大,卻沒有擺幾本書,隻有夏目漱石在用的幾本攤放在麵前,書桌往前一米處放了張矮茶幾,茶幾兩側是沙發。太宰治沒有骨頭一樣癱在沙發上,夏目漱石禁止帶酒進辦公室,用他的話就是“喝得醉醺醺了如何寫出清醒的文字?”他根本就不相信喝酒之後詩興大發那一套。因為他不同意,太宰也就不冒然挑戰,他對老師還有些尊重,隻是以茶代酒,微醺似的在沙發上打滾,夏目漱石抽空抬頭看他一眼,胡子都翹起來了,隻覺得他像坨大型的蝸牛,在惡心地蠕動著。“像什麽樣子!”他嗬道。“啊——”太宰治拖長聲音,軟塌塌的,“我還從來沒有照顧過小孩子。”他撒嬌的內容讓夏目漱石都懶得聽下去,“我自己還是個孩子憑什麽要照顧另一個孩子。”夏目漱石的表情變得一言難盡起來。“本來啊。”太宰治慢吞吞說,“我是準備讓福澤閣下把修治君領走的,看他那樣子就知道是好管閑事的,修治君又一幅無法獨立存活的樣子,肯定會動惻隱之心帶他離開的。”他很會看人心,更懂福澤諭吉那樣的人,無非就跟正田宏義一樣,正義感、同理心、包容力什麽都不缺,說不定還比正田宏義堅強,這樣的人無疑能把津島修治養得很好,說是成為正義的使者並不太可能,但他無疑會成為更好的人。原本應該是這樣……“那是你太自大。”夏目漱石說,“世界上本就沒有算無遺漏的人,如果有的話,就已經不能稱作是人而是神明了。”他說,“尤其是人心變數最多,你雖然是個高手,”他指的是在勘探人心方麵,“卻不能說全知全能。”“其實我覺得,”太宰治卻說,“我曾經算是全知,唯一無法揣測的隻有我自己。”他想到了上一個世界。夏目漱石不大愉快地咳了兩聲。“但真要說的話,修治君會做出讓我意外的決定,也是注定的。”太宰治又想:[我一直認為,隻有自己是無法看透的,那修治君又何嚐不是另一個我?]他的記憶回到了十五日之前,回到了那天傍晚。……“當我把那玩意兒給他的時候,是真的希望他走上和我一樣的路。”說這話時,太宰治的表情冷漠得近乎冷酷,他喜歡把自己的思想、自己的靈魂掏出來,攤平了放在燈光底下,細細鑽研,不帶情感地剖析,對他人來說承認自己的想法是件很難且很羞恥的事,但對他來說,或許同樣惡心,他卻熱衷於此。好像虐待自己會讓他更加輕鬆似的。“我都想好要說什麽了。”他平靜地敘述給夏目漱石聽,“她一定會那麽幹的,阿重本來就是偏執的人,她會想要殺死修治君,因為她覺得那樣最好,隻有死在手中的人才永遠屬於自己,她是有那樣想法的女人。”“但是修治君,他還沒有太搞清楚生與死的意義,現在應該處在’活著沒什麽不好,卻也沒什麽好’的階段,因為不甘心死在阿重手裏,就會反殺,他就是那樣的人。”夏目漱石沒有說話,他知道要給太宰治足夠的空間。“福澤閣下來的時間太晚,那一刀就算砍下也不會比子彈的速度更快,我甚至想好要對他說的話。”太宰治看著天花板,露出個略有些意味深長的笑容。“你殺死了養母?正好,我也殺死了我父親。”他會說完這句話,把自己微涼的手放在修治君的頭頂,撫摸幾下他蓬鬆的頭發。這是他想告訴津島修治的全部。但是……“你是故意把槍給我的。”津島修治直勾勾看太宰治,他是個高挑的孩子,身高卻不及太宰治的胸膛,倘若年長者不善意地彎腰,就隻能低頭居高臨下看他,此時此刻太宰治臉上帶著人偶一樣的笑容,嘴角的弧度像是用刀筆雕刻出的。津島修治事無巨細地檢查過阿重的身體,福澤諭吉來晚了,那一刀終究沒有砍在她脖子上,奪走她生命的是一枚子彈,洞孔靜悄悄綻放在眉心處,那當然不可能是津島修治開的槍,他瞄準的是心髒,槍管裏也綻放出一朵花,那是把變魔術用的玩具槍,隻是做得太精巧,不像是玩具槍。太宰治站著沒動,就讓津島修治翻口袋,那孩子仿佛透視了大口袋,從中又掏出了一把一模一樣的兩發子彈槍。津島修治麵無表情地將打開保險。“啪——”地板上多出了一個冒著硝煙的洞。這是把真槍。兩把槍從外形到重量都一模一樣,年幼的津島修治看著它們,似乎有點兒疑惑,又似乎有了結論,他又問:“為什麽不把它給我。”“我也在想這個問題。”太宰治回答他又似乎在回答自己,“我一直準備把它給你。”他用下巴點了另一支槍,“另外一把,我隻是想逗你玩玩。”他輕描淡寫道,“一個遊戲,你知道的,我很喜歡開點無傷大雅的玩笑。”[無傷大雅的玩笑?]津島修治想,[是黑色幽默吧。]“我拿錯了。”他是這麽跟小孩兒說的。“啊。”津島修治還是很沉默,他幾乎不像個伶牙俐齒的小天才了,太宰治看著他有些苦惱地想:[我小時候這麽沉默寡言的嗎?好像不是,明明我很會說話也很喜歡說話,無論是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兒,我都能找到合適的話題,我還格外喜歡嘲諷那些有正義感的人,不,真要說的話,以玩弄來形容才更合適。]他很清楚自己兒時是怎樣一幅德行,因此下判斷說,[在這方麵,他跟我童年時完全不同。]福澤諭吉閣下還在外麵,他在自發性地站崗,卻不知出於何種原因把空間留給一大一小兩人,或許是他們之間的氣氛太過於私密,讓他覺得自己無法插足。“我決定了。”津島修治忽然說,“我準備跟你一起離開。”“哎?”太宰治大跌眼鏡,他實在想不通為何對方會做出此決定,“不考慮跟銀狼閣下一起離開嗎?”他竟開始努力勸說,“你也能看出來,比起我他是個要優秀不少的對象,雖然萍水相逢卻願意幫助你,隻要稍微提點的話,他絕對會同意帶你一起離開。”接下來的話卻變得不那麽動聽了,撕開虛假的現實,道出血淋淋的真相:“修治君的話一定是不會願意留在津島家的對吧,自己跑出去雖也有可能,卻也不免有被捉的危險。”他說,“你應該是會選擇最優解的人,怎麽會不知道怎樣對自己最好?”津島修治卻笑了,他的笑容跟太宰治一模一樣:“你知道你現在是什麽樣嗎?”他說,“就像是被無意間踩到尾巴的貓拚了性命想要把人推走,甚至不惜為此反咬一口,我留在你身邊是什麽很讓你困擾的事情嗎?是會讓你想到森嚴壓抑的曾經,還是以前弱小的自己?”“就算是從血緣上說,在我父母雙亡的前提下,成為監護人的也應該是你吧,叔叔。”他甚至不惜惡心自己。“總之我要跟你一起去。”他宣布說。“我得搞清楚,為什麽你不給我另一把槍。”……“然後就被賴上了。”說完這句話後,太宰的腦殼直接撞在茶幾麵上,發出“咚”的一聲響,“真是,難得的好心卻招來這樣的結果,果然我不適合當個好人。”夏目漱石說:“你大可以直接告訴他。”“怎麽直接說。”太宰治抱怨,“承認我是一時心軟嗎,那也太丟臉了。”他半張臉被茶幾麵壓著,另外半張臉好好的,說話也有點兒含糊不清,“我隻是在那一瞬間,忽然覺得,如果他沒有殺死其他人,說不定會好過點兒。”不至於被暗無天日的黑暗所包裹,在漆黑的夜幕中還能點亮三兩點明星。夏目漱石的眉頭動都沒動,他一直知道,太宰治是怎樣的人,嬉笑怒罵,玩笑人世間,但不管如何心底深處又確實存在著善念,於是你不能說他是好人,但也不能說他是壞人。“既然都發生了,就不要抱怨。”他說,“帶走了那個孩子,他就是你的責任,不管說你的教育方法是什麽,你以後的職責就是將他教導成健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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