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銀狼先生是朋友嗎?”津島修治問,在問這話的時候,他懷抱著隱秘的惡意,因為他覺得像太宰治這樣的人是絕對不可能有朋友的。“不。”成年人歡快地回應他,“目前為止還不是,但在未來,說不定我們能成為夥伴。”[……]津島修治不是很愉快,他睜開眼睛看太宰治,這些日子壓在心上的沉甸甸的思緒終於找到了解脫的途徑,他無法控製自己對這男人的惡意,也不需要控製。“哎,你會有朋友嗎,焉島先生?”他說,“我以為像你這樣的人,大概是很難找到朋友的,舉個例子來說,人與人之間如果要成為朋友,就需要一定基礎的真誠,有什麽樣的人能接受跟一個連名字都是假的人做朋友?”他又說:“你怎樣跟其他人介紹自己的過去?朋友之間都是要分享生活的吧,你會說自己是從青森走出來的嗎,先生?”他其實最後想要叫對方叔叔,那絕對會惡心到對方,津島修治保證,但在話出口之前,他自己就要惡心得打激靈,話在舌頭尖上轉了好幾遍,最後喊的還是“先生”。太宰治格外適合這個稱呼。“嗬。”青年人笑著看他,津島修治已經不去看太陽了,他隻盯著太宰治的臉看,總覺得對方的表情裏,雖然沒有成年人對幼童的一貫輕視,卻有些讓他猜不透的東西。“一般情況下是這樣的。”太宰治說,“但比起真誠的過去,當下卻更重要。”他說,“就算是一坨沼澤裏的泥,也有願意包容的人。”[譬如說你,也譬如說我。]……從惠子家出來之後,福澤諭吉的資料也搜集齊了,他不是職業偵探,卻因工作緣故與有高明洞察力的人相處過,知道“搜集證據”“合理推斷”“大膽求證”的解題三部曲,人們的證詞在他腦海中反複,他不得不找了間茶室,把隨身攜帶的本子與筆拿出來,記載自覺有用的話。他首先在本子上寫了三個字“高倉寞”。“是夜叉的異能力。”曾經照顧高倉小姐的仆婦已步入老年,她快七十歲了,卻堅持一絲不苟地打扮自己,銀色的發絲被梳成髻墜在腦後,身披一襲墨綠色和服,花樣子很樸實,適合上年紀的婦人穿。出嫁高倉小姐的異能力在當地並不是什麽稀罕事,她家裏人很早就把女兒當作貨品買賣,特殊的能力誇得天花亂墜,不僅不禁止人議論,反倒是還故意在背後推動,照顧她的老婦人沒有被下封口令,福澤諭吉詢問就直接說了。“高倉小姐的身體如何?”福澤諭吉又提出另一問題。“時好時壞。”老婦說,“據小姐自己說,她的異能力較之他人有缺陷,每用一次身體就會虛弱一陣子。”“那在她身體虛弱時,夜叉怎樣。”“什麽怎樣?”“會衰弱嗎?”“哎呀。”老婦說,“這我可沒聽說過。”她回憶起高倉小姐兒時的一件事,“但我想應該不會吧,對,是肯定不會的。”她接著講述,“有段時間,小姐身體特別不好,大概是她十歲的時候吧,比起一般孩子她的骨頭還要脆,很容易磕著碰著,那天聽說是在庭院裏跌倒了,腳就折了。”“那年的冬天又很冷,入秋之後小姐還染上風寒,這不奇怪,每年冬天她都會如此。”她口中的小姐一點兒都不像是被從出生照顧到出嫁的人,薄涼得可怕,“那年冬天病來勢洶洶,後又轉成了肺炎,已不是家庭醫生能夠解決的,於是準備往市內的大醫療所送,小姐的臉燒的通紅,腿也很不靈便。”“但即使那樣,夜叉卻還出現過,似乎是因為她有什麽不便之處,需要夜叉代勞吧。”老婦說,“夜叉的行動甚至比其他時候還要更靈敏些哩。”福澤諭吉在本子上寫了一條:與津島原右衛門先生敘述不符。他仔細勘察過幾人死亡的現場,論專業程度,大半個日本的人加起來都比不上他,握刀的手法看似是外行人,起碼是女性,但卻沒有留下足跡,血跡也十分可疑,完整地灑在地上,但持刀的人無疑正麵對死者。津島原右衛門急著掩蓋真相,就連警察都不允許進入,更別說是他人,福澤諭吉不知道有沒有人注意到違和之處,又因為主人並不願他了解太多,也沒有多說話。他得出結論。[前兩案疑是夜叉所為。]惠子小姐那裏是太宰暗示他去的,聯係對方在咖啡館背對著背說出的另一番話,可進一步推測出高倉小姐異能力的全貌。1、將自身靈魂化為夜叉,肉體留在原地。2、也可將他人靈魂抽出作為夜叉驅使,必要條件:女性。其他條件為知(但肯定有限製)3、(猜測,尚不確定)夜叉強度與人身體狀況無關,有可能身體越弱夜叉越強。4、化為夜叉後,身體狀況在短時間內惡化,此惡化狀態應該可逆。福澤諭吉作為偵探未免太嚴肅,更不會有人想要看以他為主角的偵探小說,人們大抵喜歡福爾摩斯那樣的鬼才,換言之要是太宰治化身名偵探,他身上便有一切引人瘋狂的特質。[最後是阿重小姐。]古板的男人會對一切女性加上敬稱,阿重的背景是最不易打探的,好在他的情報網絡還算發達,太宰治也神不知鬼不覺給了些提示,後者仿佛什麽都知道,卻不願意自己去揭露。[說是落魄日式旅館的小姐沒錯,卻也有很值得注意的地方。]福澤諭吉想,[阿重小姐也擁有異能力。]……“什麽,阿重?”日本有許多溫泉,箱根有溫泉,劄幌也有溫泉,青森也是如此,阿重家的日式旅館就是依溫泉而建的,傳到她是第五代,客人能在館內享受青森的鄉土料理還有當舒適的泉水。“她是個不錯的姑娘,”上了年紀的老頭子不願挨凍,明明是春日,身上卻套了件薄毛衣背心,他手持掃帚,在掃庭院內的落葉。這樣的老頭子,都是十分健談的,而且喜歡跟年輕人聊天,說起阿重時他眼角帶上了些微的憐憫,幸運者看不幸者往往都這樣,“隻可惜,她的父親太……”福澤諭吉:“我聽說,是旅館經營不善,她父親將旅館賣了。”“怎麽可能。”老年人嗤之以鼻,“我們青森的鄉土料理,可是全本州最好的。”他說,“你知道今年的飲品大賞吧,第一就是本地的蘋果汁,除了青森,哪來這麽新鮮的蔬菜,哪裏又有這麽新鮮的水果?可能也就北海道才能比一比,但北海道太遠了。”“這話由我個外人說可能不大妥當,但小鬆是個混蛋,把旅館兒女都賣了。”“賣了?”“啊,沒錯。”老人從鼻孔裏噴出兩團氣,“他是個賭棍,就跟其他賭棍一樣,欠下巨債,然後借了暗金,利滾利利滾利,最後一分錢都沒有了,開始變賣家產還有兒女。”“阿重是個不錯的姑娘,而且她……用現代人的說法就是有異能力,賣的價格高,長得也秀美,據說是被好人家的老爺買走了,總比淪落到風俗店要好很多。”說著說著還是很義憤填膺:“小鬆真是混賬中的混賬。”福澤諭吉卻抓住了重點:“您知道大概是怎樣的異能力嗎?”“知道啊。”他絮絮叨叨說,“哎,阿重真是個好女孩兒,從那時候起附近的人啊孩子啊要是有個小擦傷小傷口都會去找她,真要說的話也不是什麽很厲害的異能力,她講自己隻能把小傷口複原,大一點的擦傷都不行,應該是真的吧,記得隔壁家的沫裏磕到石頭上,膝蓋有好大一塊創,她就不能複原,隻跟沫裏一起哭。”“她真是個心地柔軟的好孩子。”……福澤諭吉在本子上又寫下三字“屋林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