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澤諭吉點頭,抱著刀退出房間。身後房間靜悄悄的,議員養氣的功夫還算一流,即使被得罪狠了,也不肯多表現出來,不過是咬出一牙齒的血,隨後連帶口腔裏的紅色泡沫,一起吞進肚子罷了。……福澤諭吉做的決定有津島修治有關,他要去尋找真相,惠子父親死亡的真相、澤川管家為何死亡、津島夫人的異能力究竟是什麽,他得搞清楚這些。論理來說,這些圍繞津島家發生的事情跟他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他是政府旗下的員工,也是劊子手、雇傭兵,隻要完成自己的任務就好了,幹什麽自找沒趣。“武士不會那樣。”記憶中夏目老師手持文明杖,坐在講台上,他上課的風格很不固定,有的時候冷靜自持,有時卻激情四射,別看老師的作風很西洋,身體裏卻還是根深蒂固流著江戶兒的血,對那些具有和式風情的作風情感,是極度推崇的。“你拿著刀,不就以武士自居嗎?”他兩搓小胡子違背地心引力地向上飛,“既然以武士自居,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就是理所當然的,武士就要有義氣,就要保護弱小,就要幫助你覺得需要幫助的人。”他理所當然地說些在現代社會不適用的話,這時代,人情冷漠極了。“做你想要做的事。”文明杖揮舞著,杖身幾乎要打倒他身上了。“這才是我夏目漱石學生應該有的樣子。”並不是為了被老師認可,而是福澤諭吉本來就是個好人,當然,他是個好人與他是政府的劊子手不衝突。[任何孩子身上,都不應該藏有巨大的悲劇性。]在跟津島修治相處了幾天後,他萌生出了此想法,寥寥幾天,當然不足以他徹底了解津島修治,隻是從對方木偶一樣的笑容,以及麵對不幸所表現出冷酷的麻木中,依稀能看見對方身後巨大黑暗的影子。完全消除黑暗,他做不到,成為拯救者一樣散發聖光的人,福澤諭吉對此嗤之以鼻,但他固有的俠義精神告訴自己,把津島修治丟在一邊,也是不可能的。[我所能做的,隻是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他說,[比方說解決眼下的謎團,將他從可怕的悲劇循環中拖出來。]福澤諭吉向街心花園走,木屐踩在石子路上,發出“踢踏踢踏”的脆響,隻要他想,就算是在鈴鐺上踩,腳下也不會發出聲音。八條道自均等的方向湧向中間,走出遍布細竹的密林,視野變開闊起來,風自東方而來,輕撫他的發絲,連帶著身後的竹枝都在“刷啦刷啦”地響,仿佛在跟人道別。左右都是些低矮的柵欄,柵欄中是精心培育的鮮花,向日葵尚未結子,花盤向著太陽,每一道長柵欄的重點都有架木椅,可容四人並排坐,無獨有偶,福澤諭吉所走道路的盡頭,就坐了一個人。他背對福澤諭吉,故而看不清什麽,除了他黑色的風衣及相同色調的頭發,他的頭發蓬鬆且柔軟,像是飄在空中的雲。他向前走兩步,躍過了坐在椅子上的人,風將他的輕言灌進太宰治的耳朵:“接下來的半天,就拜托你了。”身後人擺著幅怎樣的麵孔?可能是笑了,可能什麽都沒有。……“我不是很明白。”福澤諭吉跟夏目漱石打了通電話,這時候的夏目漱石遠不如十幾年後神秘,他是位大學教授,在教課上很有點名頭,附近學校的學生會專門來聽他的課,他講古典文學講現代文學講比較文學講哲學講邏輯學講曆史講政治。很少有人像他這樣,在有限的時間學了無限的東西,而且還都學得很通透,按有些學生的說法,他就像是從幾百年前活到現在一樣,要不然怎麽會有那麽多奇思妙想又怎麽會掌握那麽多知識?“唔。”夏目漱石沉吟,“不理解哪裏。”即便是在疑問時,福澤諭吉都很穩健,“他故意告訴我那些事情,”他剖析太宰治的行為,“其實他什麽都知道,也想要幫助修治,卻不肯自己來做,反而要告訴我。”“那是因為他知道你一定會行動。”夏目漱石在電話那頭捋胡子,他略有些驕傲地說,“太宰治是我學生中最聰明的一個。”他解構人心的能力,到了令夏目漱石稱讚的境界。“那麽。”福澤諭吉說,“為什麽他不自己做。”他說,“這是最優解,不需要繞圈子。”他是光明磊落的人,好陽謀。夏目漱石說:“你不能用最優解來揣測。”他說,“一般情況下,他確實會找到最便捷的解決方式,除了麵對他自己時。”太宰治不曾訴說過自己的過去,但夏目卻能憑借他越超常人的經驗以及超凡的智慧,猜測出一點兒真相,在人格形成的過程中,童年是至關重要的,太宰治的過去也如同津島修治一樣黑暗,但他最終成長為了一個讓夏目漱石從心眼兒裏為他驕傲的人,中間一定發生了很多事。他肯定有人對年幼的太宰治伸出援手,那人跟福澤諭吉一樣,是個“直腸子”“死腦筋”。夏目漱石甚至能猜到,被質問時太宰治會說什麽話。“我不行的。”他會說,“我不應該是救助他的人。”[我不配成為那個人。]“我也不會提前伸出援手,每個叫做津島修治的人都應該承受不幸。”想想太宰治可能說出來的話,夏目漱石就氣的胡子倒豎,恨不得用文明杖敲擊他的腦袋。“反正你就按照你的想法走。”他說,“別管太宰了,你幫他查明真相,他幫你保護半天小孩,這是很公平的交易。”“到最後,說不定你就找到答案了。”……福澤諭吉先後拜訪了一些地方,位於青森北部的高倉家,他們家的人據說搬到東京了,本家隻有老人。阿重家是開日式旅館的,不過因經營不善,旅館賣給他人了,但她也曾經過了段小姐的生活。惠子家是最後一個地方,她家在市區內,是棟一戶建,到時搬家公司的車輛停在家門口,身穿工裝服的工作人員正在往車後備箱搬大型家具。她把頭發剪短了,長發下秀美的臉在另種發型的襯托下很顯英氣,福澤諭吉不會刻意關注女性,在他眼中女人與男人是一樣的,但他有正常的審美。女性的劉海被剪短了,眉毛露出來,即便用眉筆勾勒幾下也能看出她上挑的眉峰,她的眉又濃又細又鋒利,像把出鞘的寶劍,可斬斷一切迷思。看見走近的福澤諭吉,她高高挑起眉,年輕女性的精神與先前不同了,她好像忽然把身體裏那些頹廢、自暴自棄、迷惘以及消極的憎恨全部剔除了,隻剩下鮮活的生命力。“進來吧。”她把福澤諭吉帶進家裏,似乎猜到了他的來意,“我在他家見過你一次。”惠子說,“你跟在小少爺後麵,是新來的保鏢嗎?”“是。”“那來找我有什麽事,莫非你想當業餘偵探,把那些事都查清楚了?”福澤諭吉沉默點頭。惠子嗤笑一聲:“你老是說,是不是太宰搔你這麽做的,那個混蛋,我早就應該看清楚他的真麵目,知道他就是想找人替他幹活,自己什麽都不想做。”話這麽說,眼中卻沒有什麽不愉快的色彩,相反,福澤諭吉恰恰認為是太宰治做了什麽,說不定已經還他清明的真相,惠子才會變得如此不同。“好吧好吧,你想知道什麽,我告訴你也無所謂。”她講,“反正我也不會呆在這裏了,就當最後做個好事。”她先提到了母親的身體:“已經大好了,太宰也不肯告訴我具體原理,神神秘秘的,隻說她中了別人的異能力,所以身體異常,現代醫療手段解決不了那個,但是他幫忙解決了。”她講,“說是魂魄上的原因,真搞笑,原來人真的有靈魂嗎?”[魂魄、夜叉。]他把自己從太宰那裏得到的資料,連同在高倉家附近得到的證詞聯係在一起,心裏一片明亮。後來兩人又聊了會兒天,惠子的話匣子完全打開了,曾經纏繞在她身上的枷鎖,像是憎恨啊、擔憂啊、畏縮不前的踟躕啊,忽然就不見了,她告訴福澤諭吉:“沒什麽事情了吧?如果還有事情要問我,得三天內來找我,之後我就要搬到東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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