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島修治跪坐在床鋪邊上,他睫毛很長,向下看時,密而長的睫毛像把羽毛扇:“怎麽感冒了?”他看似不經意說,“天也不是很冷,呆在家裏更沒有吹風的機會,以前從沒見過阿重你感冒過。”據說她常常以冷水洗澡,即便是女性身體卻很強健。“大概是抵抗力下降。”阿重沒覺得修治的話有問題,“人感冒,哪又有多少理由。”[抵抗力下降嗎……]津島修治又眨巴下眼睛,沒說話了。福澤諭吉沒有進房間,他其實不是很古板的人,但深處規矩森嚴的老宅,他也會牢記遠離女子閨房,劍客的聽覺靈敏,他確保房內隻有病殃殃的阿重與津島修治,就任憑他進去了。過了幾分鍾,津島修治就出來了,光看他的臉誰也猜不到孩子的心思,他領頭走,福澤諭吉默不做甚跟隨其後,穿過院子時又遇見另外兩人。惠子難得沒穿仆婦才穿的和服,一襲黑色連衣裙包裹青年女性妙曼的軀幹,她臉色不好,步子卻穩健,一步步向前走,比山嶽還要沉重。她身後跟著一名女人,也穿黑色連衣裙,身量比惠子矮,怕是連一米五都不到,因是沒見過的生麵孔,津島修治就多打量了幾眼。是位美麗的夫人,歲月隻在她眼角留下痕跡,她皮膚本就白,這幾日因傷心太過,白上又添蒼白,走路姿勢像楊柳枝條一樣搖搖欲墜,風吹來人就要倒了。惠子一夜之間就長大了,這不是說臉,而是氣質,她看見津島修治便停下腳步,低頭以再合格不過的動作問安:“小少爺。”“惠子。”津島修治點點頭,“這位夫人是?”“是家母。”她大大方方地介紹,“聽說靜水夫人不想迎回父親的遺體,家母就提議能否讓我們領會置辦後事,再不濟她也希望能夠最後同父親見一麵。”她說,“已請示過老爺,老爺仁慈,同意我帶母親來。”她說,“才從夫人那裏出來,正準備往父親處走。”夫人說的是津島修治的母親,他們家規矩森嚴,有男主人見外客,女主人見女眷的傳統,雖因女主人身體原因,規矩精簡了不少,但惠子母親的身份太低,是要去拜會她的。至於靜水夫人,她是善壬教授的原配,兩人早就貌合神離,在善壬教授死亡前關係已降到冰點,聽聞這位曾經武家的小姐在外也有自己的小家庭,當然不想領糟老頭子的遺體。惠子知道津島修治與夫人關係很好,就說:“今天夫人身體不錯,能被扶著出來走動,我們去時,她正坐在遊廊上曬太陽。”“我知道了。”津島修治眼睛一彎,“謝謝你,惠子。”他意有所指地說,“你快點去看善壬教授吧,再慢的話就來不及了。”惠子的心咯噔一聲,她沒有太明白津島修治的意思,卻也產生了不好的預感,匆匆一點頭後就帶著母親往後院走,善壬教授被放在後山,那裏是津島家人曆代停靈的地方,冰館是前幾天從殯儀館定來的,津島原右衛門不允許有人把他的遺體帶走,正好靜水夫人也沒有來接,等到母子兩人真到時,正巧碰見殯藏行業的人已經把冰館抬上卡車,準備往火化的地方運了,大卡車的後門已經被鎖上。“等等!”惠子徒勞地伸出手。“等等啊!”……“就是這樣。”惠子一臉冰冷地看著對麵的男人,她的冰冷不知道是對著誰,可能僅針對善壬教授的那件事,“說是同意讓我們見最後一麵,結果還是沒有見到,人是迎回去了,隻有一壇骨灰,母親連他最後一麵都沒見到,哭得差點背氣,回家兩天後就因悲痛過渡病倒在床。”她懷疑對麵的男人沒有認真聽,卻還是繼續說下去:“這件事肯定有問題,人死在家裏不讓報案我能理解,津島在這附近一手遮天,他不允許警員就算知道有凶殺案也不能上門調查,但是這麽快把他的屍體處理了,我卻很費解。”她說,“就像是在屍體上發生了什麽,要毀屍滅跡一樣。”坐她對麵的青年實在不正經,他點了杯冷飲,正用小勺子挑起巔峰處的櫻桃。“你有在聽嗎?”惠子的聲音抬高了兩個度,青年人仿佛被駭到似的,腰杆忽然挺直了。但他的表情卻有點兒怪,惠子認為他臉上帶著的應該是親善的微笑,但他右眼的眼尾卻偏偏向下壓,兩眉眼不在同一條直線上,就多出了似笑非笑的微妙意味。“我當然在聽咯,可愛小姐的話怎麽能不聽?”太宰治說,“不過,以上所說的那些,是小姐你的推斷嗎?還是說有具體證據?”“絕大部分是女人的第六感。”她也直白得承認了,“但有一點兒不是。”她眯起眼睛,似乎在回憶當時的場景,惠子小姐的運氣不大好,她是善壬教授死亡現場的第一發現人,打開門看見自己父親的頭顱與身體,還有大灘的血,這段記憶恐怕一輩子都忘不掉。“血跡有問題。”這些天她將當時的場景在腦海中回放了無數遍,想著想著,她竟然也能冷靜應對,甚至剖析其中不同尋常之處,“我國中時是個不良。”她隱去了許多,隻說最重要的,“當時為了在姐妹中出頭,花大力氣研究過刀具,什麽刀的切口、平麵走向,蝴蝶刀的使用方式,這些冷門的技巧都了解過。”她說,“如果從側麵將刀抵進人的脖子,血一定會因頸動脈被切開而噴出來,人當時正好站在血噴濺出的方向,就會擋住部分血。”“剩下的血灑在地上,底部呈現噴射狀,上半部分卻會被遮擋住,噴不到地上。”太宰治的聯想能力很強,已從對方不精巧的語言中提煉出要素,在腦海中拚湊出真相,他點點頭說:“原來如此。”他講,“所以你認為,持刀的人有問題。”惠子遲疑一下說:“可以這麽說,我認為也有可能是異能力。”異能力實在是千奇百怪,現代社會有什麽不能解釋的懸案,總是會被歸結到異能力頭上。“而且,前天我走後,聽說大宅裏又有人死了。”惠子說,“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太宰:“嗯——”“你在聽嗎?”惠子忍不住插嘴了。“我當然在。”太宰這麽說著,卻把尖細的勺子插進巴菲中攪弄一番,他眼珠都沒怎麽轉,實在不想在思考的樣子。惠子手指頭攪緊了裙子,她真氣了:“我是聽說您是獨立偵探才來找您的,說是什麽專門解決些警察無法解決的問題,平時活躍在東京……”說到這她眼神又警惕起來,“青森這種小地方怎麽能容下你?”[不會是假扮的詐騙犯吧?]太宰不用抬頭就知道她在想什麽,他思考結束了,終於想到了合理瓜分巴菲的方式:“倒不是什麽容不容得下,隻是恰巧有點兒事回來罷了。”他似乎有點苦惱,“說是活動在東京,但我祖籍卻是在津輕啊,不過是求學之後到了大城市罷了,哪裏知道偶爾回家一趟,就會遇見這麽有趣的委托。”“這樣吧。”他伸直了桌子下的腿,跟魚尾巴似的交錯上下抬,拍打在地麵上,這實在是小孩子的姿態啊,“為了讓可愛的惠子醬放心,我就先不收定金好了,等到找到’真正的凶手’,你再看吧。”“哎?”這下惠子又覺得他是真貨了,如果是詐騙犯,怎麽會這麽好說話?他倆又就細節討論了會兒,不過惠子記得的事情就那麽多,太宰聽兩遍就記全了,年輕的女性已經說完了要囑托的事,卻不知道懷揣著對獨立偵探的不信任,還是不知道什麽原因,用懷疑的眼神盯著太宰治看,就是不願意走。到最後,一杯巴菲都吃完了。“我進來之前,太宰先生是在寫什麽嗎?”她忽然說。“啊,我在寫一封信。”太宰治的聲音輕飄飄的,卻能穿越耳道,駐紮在人心裏,“是未曾蒙麵的可愛的小筆友。”“哎?”惠子小姐實在沒有想到這個答案,在她看來太宰實在不像是能與筆友通信的人,說到底這時代,堅持寫信的人就很少了。“很有趣哦。”他笑眯眯的,話中帶著誘哄之意,“我一直覺得啊,無論機械多麽發達,用文字記錄下的心情才是最真實最古雅的。”他的每一句話都好像藏著某種深意,“你看啊,惠子醬,如果是用口的話,無論是我愛你還是我恨你,對日本人來說都太難說出來了,但是文字的話,寫在少女的秘密日記裏,不就很容易能寫出來嗎?”[哎,這話題是怎麽扯到一邊兒的?]惠子有點迷惑,卻還是點頭了。“我的情況,也差不多。”他說,“跟從來沒有見過麵,未來也很有可能不會見麵的人傾訴自己的想法,那些不想被身邊人知道的想法,因為是告訴不相幹的人,就變得很輕鬆了。”太宰說,“這是人的天性啊,就比如說如果你有件事自己不願意做,卻又不得不完成,在有下屬的情況下,不都是推給不相幹的人幹的嗎?”惠子又點頭了。“你看啊。”太宰攤開手,“這世界上的事,基本都是一個樣的。”惠子覺得自己明白了什麽,但是仔細回憶回憶,又覺得自己什麽都沒有懂。太宰這人,給她的感覺,就跟他說的話一樣,到處都是謎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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