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月明星稀的賞月好時節,李承澤也想不通自己為何執著要在此地生火。他哪裏做過這等糙事,做鬼的日子久了,漸漸也習慣了身上的溫度。若是放在平時,他定是將就一下在這裏過了夜,可不過與範閑同床而臥了幾日,他便遭不住寒冷,能夠學會忽略雙手的酸痛,拾起了對火苗的執迷不悟。就在他快要放棄時,冒煙的草堆忽然火星一現。李承澤看到了希望,不願火苗稍縱即逝,更是賣力。他低身用雙手護住那團小小的火苗,顧不上煙霧的嗆鼻,輕輕吹拂。來回數次,他終於成功架起了一個小火堆。將雙手舉在胸前,李承澤坐在火堆旁靜靜烘烤自己的身體。火焰將他的臉映襯得紅潤了些許,他就著自己的手,透過指縫凝視那團火焰。火蛇舔著他的指尖,他卻不覺疼痛。而後他抽出一根燃燒的樹枝,拉開自己的衣襟,將樹枝的火苗朝下,無情對著後肩印痕的位置一按。李承澤咬牙忍著痛,手上力度不減。他隻覺右後肩油煎火燎,甚至聞到了自己皮膚的焦灼味。第一根樹枝被他折斷,李承澤丟掉樹枝,對著那團微笑的火堆發呆。傷口愈合得很快,李承澤抹掉臉上的眼淚,毫不猶豫抽出第二根樹枝再次壓上那片皮膚,火焰的溫度透過皮膚傳達到胸腔,這回他疼得小腿一陣抽搐,冷汗直冒,大腦卻無比清醒。肩上那朵合歡花,他不想要了,卻不得不要。範閑被關在了天牢內。除去手腳上的特質鐐銬,他被伺候得好酒好飯,絲毫不像個囚犯。一個補全了鬼門道地縫的功臣,放在往日自是加官進爵,前程萬裏,可惜範閑身上背負了天規天罰,便隻得這般對待。每日都有人絡繹不絕往他這裏送傷藥仙丹,盼著他早日康複。全天界皆知,隻有他恢複了,那個殺身鬼身上的踏金印痕才可穩穩妥妥萬無一失。範閑衣著一件薄薄的白色內衫,閉眼在塌上打坐,聽到開門聲,眼皮下眼珠一轉,懶得睜眼。果然那個聲音再次響起:“範兄,考慮好了嗎?還是不說踏金印的新暗語?”“辛苦你來一趟,我還是保持之前那個回答。”程君深深歎氣,這段時間他和施白每日輪流來看範閑一回,該說的都說了,該勸的也都勸了,可謂是苦口婆心。隻是這詩仙的腦袋比石頭還硬了幾分,半點不怕威脅,對誘惑也是愛理不理,若是真的動起粗來,還會反嗆對手一句虐待功臣,天界要完。如此軟硬不吃的人,饒是天帝都沒了法子,陸陸續續往人間派了不少人去人間尋踏金印。大海撈針,談何容易,踏金印仍然杳無音信,天帝隻得天天翹著胡子巴不得親自來這天牢同範閑好好交談一番。程君說:“有個事兒我怎麽都想不通。那個殺身鬼到底哪裏好了,值得你這樣?”範閑納悶他怎麽忽然聊起天來,卻也打算奉陪到底,一笑:“自然是哪裏都不好,又是哪裏都好。”程君不解地看他。這下範閑反而像個看破紅塵的老師傅般叨叨念念起來:“他心狠手辣卻慈悲心腸,刁蠻任性又俏皮機靈,你要讓我細數他身上的不好和好,我便是兩樣都一天一夜也講不清的。”程君聽完他描述,完全想象不出來這等怪人,指指自己的腦子,道:“這種人難道不就是這兒有病嗎?”“瞎說什麽呀。有病哪會這麽機智選擇我呢?這等人呐,自然是同我一見鍾情,心心相惜,如此可遇不可求之事,你不會懂的。”程君覺得範閑也病得不輕,幹巴巴“哦”一聲。範閑衝他招手讓他走進些,小聲說道:“你以為他真的能從天帝眼皮底下逃走?天帝也是對他賞識,手下留情了,可惜不可做得太明顯讓人嚼舌頭,才把我囚起來的。”程君翻了個白眼,起身走了:“我不想和你說話,你的臉皮真是比這九重天還厚了,是我不配和小範大人交心。”範閑看他出門,說著慢走不送,站起身活動筋骨。床上躺得時間長了,總歸有些身體疲軟,眼下他的功力恢複了六成,已能勉強能讓踏金印痕起作用,天帝應該是放心了不少。他背對牢門,戴著鐐銬的手腳做了幾個伸展運動當作準備活動,便打算來一遍廣播體操鍛煉身體,剛抬起手就又聽到牢門打開的聲音,範閑笑著一叉腰,轉過身喊:“你怎麽還回來……”他愣住了,這回站在門口的可不是程君,而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呐。李承澤穿了件普通小天兵的軟甲,戴了個笨重的頭盔,半抱著門倚靠在一旁,對著他眼睫頻眨。範閑被他的大膽嚇得倒吸一口涼氣,趕緊把李承澤拉進屋子,探頭探腦在外頭一陣觀望。好在他待在天牢最深處,重犯們往往隔了多間空室關押,無人發覺他這裏的動靜。範閑抓著李承澤的手臂,擔心地上上下下仔細將他檢查了一番,震驚道:“你怎麽過來的?”“我砸了你朋友的神像,他果然現身了。我便趁機威脅他,是叫薛……”“他叫程君。”範閑扶額,難怪程君今天會突然和自己聊起李承澤,怕是自己再說上一百遍李承澤的優點,他也是不會信了。李承澤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哦,他還蠻配合我的。”“……”李承澤仔細瞧瞧範閑的屋子,見他豐衣足食,五穀不缺,心裏不知為何突然幹巴巴的。他道:“我來帶你走。”“殿下莫說胡話。”李承澤皺眉:“我沒說胡話。”他邊說邊去拆解困住範閑的鐐銬。那對手銬腳銬碰上他的手指便一陣浮光躍金,爆發出了驚人的靈氣。李承澤吃痛縮回手,就在剛才,他的指尖被那鐵鏈灼傷,沁出了血,紅腫得嚇人。“殿下,這東西你是解不開的,隻有天帝才能打開。”李承澤自是不信,想用蠻力將那東西掰斷,鎖鏈又是靈氣膨脹逼退了他。範閑心疼不已地抓住他的手腕:“殿下就是為了弄傷自己好讓我難過才來的嗎?”李承澤麵無表情:“我就是想帶你走。”“殿下的這份心意,我領了。”範閑抹了把臉,“但是我們能去哪裏?我已犯了大事,他們不會放過我。”李承澤想了想,答:“我不想投胎了,我們去哪裏都可以。”“三界都會追殺我們,之前殿下為了不引旁人自殺,已經躲躲藏藏了那麽久,現在難道不想光明正大過日子?”李承澤被他說中了心思,隻得不語。“這樣吧,如果殿下能吻我的話……”他話音未落,李承澤趕緊在他嘴角輕輕一親,低頭小聲問:“這樣可以了嗎?”範閑哽咽了片刻,艱難開口:“我想要一個包含愛意的吻,你會嗎?”李承澤不惱,他麵不改色,認真瞧了範閑一會兒,道:“範閑,你可知我為何這麽恨我父皇?我曾經以為,父親都會天生愛他的孩子。後來,我發現這世界和我想象的不一樣。父親不需要愛孩子,孩子也不需要愛父親。但是有些人,好像天生就會愛某些人,怎麽都停不下來,你說這奇不奇怪,他是不是塊傻石頭,碎了都還要蹦?”範閑如此斬釘截鐵拒絕了他,他不死心,說這話的時候,灼灼的雙眼直視範閑,想找尋範閑身上任何一絲的後悔表現,可惜無果。範閑比他更加堅定,更加狠心,更加殘忍。李承澤下意識點頭,收起受傷的手指:“我懂了。反正旁人的傷心,同我是無關的。隻要看不見,聽不到,不去想,就不會難過。你也不過就是……就是個煩人的故人。”範閑胸口一滯,柔聲說道:“既然是故人,我是否能拜托你個事兒。”“你講。”範閑道:“臨安有個當鋪名為‘以一當十’,先前為了買你的畫,我欠下老板五千兩外加利息一成。姑蘇城中有我一處最大的廟觀,麻煩殿下從那裏的功德箱取些銀兩替我還了錢。我不知自己還會被關多久,許是一輩子,不可讓那老板死了還見不到銀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