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閑默默接過那支筆,一揮筆,氣宇軒昂道:“何止呢!”一個花花世界映入李承澤的眼簾。這裏高樓鱗次櫛比,水泥路上車水馬龍,年輕的母親把孩子送入學校,剛起床的社會人邊打領帶邊跑進公司,工地上的工人繼續去完成昨日留下的工程,紅綠燈有條不紊地執行著時間計時工作……是個擁有人工智能的社會,也充溢無私人性的世界。有人幸福快樂,有人鬱鬱寡歡,人們各司其職,昂首挺胸。當初陽的光線打在高大的橋塔上,飛翔的鳥兒唱出了一日新的晨歌。李承澤恍恍惚惚邁入了那個世界,他與那些人麵麵相覷,見他們自信飽滿,神色奕奕,不免有些惆悵。範閑又將神筆一轉,眼前的幻境化為一團黑霧,刹那間風雲突變。闖入城市的坦克,冰澈透骨的子彈,毫不留情的戰機,機械伴隨著人們的哭喊和血淚直截了當刺入了李承澤的眼瞼。隨之而來的還有疾病、輻射、汙染、浪費,無知和貪婪構成人類的另一麵,來自惡的本源,病變出一係列更加可怕的問題戰爭和瘟疫。在範閑勾畫的仙境裏,快樂的方式比他所知的更多,痛苦的方式亦然。美好和惡臭在李承澤眼前一一飄過,他看到了一個異樣且未知的世界,當他伸出手去觸碰那些細節,摸到的卻是一具溫熱的肉體。那些燈紅酒綠隨風飄散,隻留了範閑一人。範閑是善,也是惡,似是給了李承澤一塊功能健全的調色板,可根據任何需要恰到好處地割裂人的兩麵性,按比例顯出惡與善。不湊巧,上輩子範閑給李承澤的惡大於了善。往事如煙,莫要提了。李承澤忽然覺得自己更了解範閑了一些,似是觸碰到了範閑心裏最深的境界,這種感覺很是莫名其妙。範閑把筆放回腰間,同人分享了秘密後,他很舒心:“我一直想同人分享這些,沒想到殿下會是第一人。”李承澤反駁:“我看上次和你一直捉鬼的那兩位小神官便不錯的人選。”範閑害羞笑道:“殿下同他們不一樣。”“哪裏不一樣?”範閑胸口一緊,心道我喜歡你,自然看你,便從頭到腳就同別人不一樣了,憋了半天嘴裏終於蹦出幾個字來:“你是故人。”李承澤一笑,“故人”兩字在嘴裏細細品味,輕描淡寫拍拍他的肩膀:“既然是故人,我也不為難小範大人了。接下來要去的地方不用花錢,高興嗎?”“哪裏?”李承澤遠眺彼端,處之泰然:“鬼門道,我們去抓惡魄。帶你去我的世界開開眼界。”傳言三界在構成之初本是狼藉一片。那時神仙鬼魄同人類生活在一起,人雖然力量最為弱小,可繁衍迅速,遂三方勢力割據,常年戰爭紛亂,民不聊生。後有了停戰協議,三方領頭人將世間和萬物按上中下分成三塊。最上為天,乃神仙靈境;中間為地,為人間世俗;最下為底,是萬鬼混沌。以人間為媒介,二者相連,遂構成了天地與地底。天地之間有雲霧遮蔽,由日月掌時。除去遠古初代萬神,邁入仙境的唯一途徑便是飛升。而地底二者則以地表為界,常年來,山溝萬壑、百川歸海隔絕了混沌之氣對人間的影響。可惜土地可氣吞山河,卻吞不了鬼界對日月宏輝的欲望。大地的經年侵蝕不僅來自於地底下的戾氣吞噬,也因人類對土地的貪婪和索求而岌岌可危。鬼門道開是尋常之事,千百年間定會發生一次,但這次卻比星辰占卜早了整整十年,仙界未有準備,乃至鬼門最初打開之時,大約有千萬鬼魄逃出。雖後來進行了捉拿和淨化,卻也是亡羊補牢。所謂鬼門道,便是這層堅硬無比的地表。這門開了,便會留下一條長長的黑色地縫,長約千裏,寬約百丈,深不見底。上回鬼門道大開,是青龍火鳳以自身脊骨做媒填了地縫,命歸榮膺,龍鳳遂成為三界祥瑞。這回的地縫開了那麽久,卻遲遲不見有人挺身而出,隻有不斷擴大的趨勢,眾神皆是愁眉苦臉。範閑站在地縫旁,探頭小心向底下望了望。底下漆黑一片,隱約有哭喊聲自下而上傳來。範閑知道那是鬼魄的叫喊,找了塊小石頭丟下,怕是連顆石頭都被魂魄吞了去,未聽到任何聲音。接待他的天兵是個剛入職沒多久的新人,戰戰巍巍道:“詩仙大人別挑逗下麵了,不然還會有新的小鬼跑出來,煩得很。”他們在這個地縫旁已經駐紮多日,雖有人換班,但老盯著這麽條地縫,每日不過查看查看是否有新的鬼魄從底下出來,無聊的很。強大的厲鬼們在最初鬼門道大開時已經逃走,現在跑出來的都是些膽小柔弱的小鬼,也掙不到什麽軍功,駐紮的天兵天將免不得遊手好閑,懈怠了不少。範閑知他們心中憤慨,就想做筆大的單子,說道:“等會我下去後,你多叫幾個人在這兒等著。如果出來的是我,那是最好,但萬一不是我,你們立功的機會就來了。”這年頭敢往鬼門道裏頭闖的神官極為少數,那裏沒有天歸約束,就算丟了性命也不會有任何鬼魄為此受到懲罰且付出代價。多數神官偏好處理逃到人間的鬼魄,有同事照應,有朋友相伴,總比獨自無頭無腦在這裏被人欺負來得強。那小兵一聽,便明白了範閑的意思,知道詩仙大人這是想去裏頭抓個大家夥,機會難得,趕緊點頭哈腰表示明白。範閑整了整衣擺,頭也不回頭地轉身,一躍而下。眼前一片漆黑,冷風呼嘯,穿骨而過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涼意和戾氣。說不緊張是騙人的,範閑從未來過此地,他一手緊緊捏著另一手的衣袖,緊閉雙眼。很快袖內便傳來熟悉的調笑聲:“範閑,讓我出來吧,這地方我來過一回。”範閑順了他的意思,一鬆手,右手很快被對方的手握住。那手指骨微涼,卻同範閑握得極緊。方才為了讓範閑順利進入天界駐兵的鬼門道,李承澤在他袖中已經悶了很久,此刻二人這般忘乎所以地自由墜落,讓他很是悠然舒心。地底的風呼呼吹拂著他,同之前自己獨創鬼門道不同,這次他絲毫不覺寒冷,隻覺得這般同人跳向鬼界,讓人找尋到自縊的痛快感來。“範閑,你睜眼看看。”範閑努力在風中睜開眼,驚訝地叫了出來。鬼門道裏的世界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這裏同人間中間仿佛隻不過隔了一麵巨大的鏡子,而這鏡子正是鬼門道。此刻的景象事無巨細地倒影了人間百態。到處可見的小閣樓台,整齊排列的街道小路,安居樂業的普通百姓化作了鬼魄在這裏生活自如。一瞬間範閑以為自己並未離開人間,驚異不已的尖叫很快變為暢快淋漓的喊聲。李承澤一皺眉,也喊道:“你再叫我就要放手了啊。”範閑反射性握緊他的手:“別啊,殿下,我在這裏是個外地人,可別把我丟下。”李承澤知他身上神官靈氣重,若真是暴露,定是兔子入了豺狼堆,被鬼魄啃得骨頭都不剩,便也不再欺負他。他們不斷墜落,底下等著他們的是一片巨大的荷塘,眼看他們一神一鬼就要撞上去,範閑喊道:“我們要不要減速啊!”“不用,你屏住氣息,我們潛下去。”範閑還來不及反駁,二者便極速掉入了荷塘,水麵激起了一層水花。未屏息的範閑囫圇吞了幾口水,好不容易將氣息控製住,身邊不需要呼吸的李承澤便帶著他一路向下潛去,沒過一會兒水壓便壓得他有些受不了。李承澤入水前為範閑吞了一大口空氣做準備,見他現在看似難受,便捧住範閑的臉輕輕吻上,替他渡了一口氣。好在這水層並不是深不見底,等到範閑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就著同對方接吻的姿勢掉到了另一個世界。比起剛才所見的城市,這裏更像一個原始村落。鬼魄們穿著獸皮,赤裸上身烤著肉。他們拿著簡單的工具追趕野獸,範閑還未來得及細看,便被李承澤拉到一棵蒼天大樹上端。大樹高入雲霄,聳然矗立,枝繁葉茂,將這個世界的半數生靈皆數遮蔽。隻是這樹木主樹幹空空如也,範閑心中一涼,趕緊放開李承澤的嘴唇。一吻畢了,這厲鬼立刻收了方才溫柔靦腆的模樣,細眉一皺,二話不說就把範閑推進了那個空心的樹冠。範閑張嘴喊他:“李承澤!”好在李承澤緊隨其後,聲音伴著窄道內的回聲緩緩傳來:“閉嘴,安心等著!”範閑隻得老實等著。也不知一個中空的樹如何活到現在,這棵樹似是有了億萬年的年紀。他隻覺得自己同李承澤像是在做滑梯遊戲,九十度垂直的滑梯,危險係數用四個字概括:生死未卜。掉出樹冠,入眼便是滿目的沙塵。這裏雖然還有少數幾個蒙古包樣的帳篷,卻早已被沙塵淹沒了大半,居民不知所蹤。範閑已經隱約猜到了鬼界的結構,約莫是同天界的九重天一樣,這鬼界,也是分層的。他被這陣狂沙吹得睜不開眼,兩眼淚流不止,好在李承澤還在身邊,他翻身抓住李承澤的胳膊,即使張口滿嘴黃沙,還是執著地開口:“這鬼界一共有幾層?”李承澤拉過他的手在那掌心畫了一個六字。砂礫的顆粒感讓人難受,層層疊疊的飛沙下,範閑隻得閉眼任憑自己墜落。失重感不知過了多久,風沙的侵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令人難耐的火熱。範閑再睜眼時,隻覺得自己被丟入太極八卦煉丹爐中,入眼之處皆是熊熊火焰。大火吞噬了一切,火苗布滿了整個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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