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淚珠順著他的眼角滾進雜亂的發絲裏,遞進沉默的淺水河,被寂寥的月色掩蓋得悄無聲息。


    李新如沒有得到回答,沉默著放開了他,繼而如脫力一般,坐到了他旁邊。


    “如果能殺你,三年前你就已經死了。”李新如說著,默默從岸邊的竹筐裏拿了皂角粉出來,胡亂幫他洗頭。


    大手在頭皮上按摩,帶來酥麻的感覺,被常年關押的人發出舒適的喟歎,仰著頭,更方便他動手。


    他的頭發全都已經打結了,李新如用梳子刮了幾下,根本梳不開,幹脆齊肩剪掉,之後再慢慢將短發一一梳開。


    月光下,兩人就這樣沉默著。


    草草將他的頭發處理好,李新如嫌棄地將梳子扔了,又給他重新洗了一遍頭發,才帶著一身水汽的人回了房間,抓了兩件衣服出來仍在他的身上讓他換。


    李新如的衣服上有淺淺的皂角味,李熙低頭聞了聞,臉上突然浮現出了複雜而傷感的表情。


    “以前,你常幫我洗衣服。”洗完的衣服上麵,就有這樣的味道。


    李熙聲音發緊,隻說了一句,就沒有再說了。


    李新如卻沒有就這麽草草揭過,而是將心裏積壓的怨恨都說了出來:“是啊。不光是我,軍中上下對你這個世子爺都恭恭敬敬,連將軍都對你照顧有加,可你呢?你陷害他!那麽多對你好的兄弟,你讓他們去送死!”


    “你為什麽要和北巒勾結,為什麽要做出有損家國的行為,為什麽要讓我們做這樣無畏的犧牲?!”李新如拳頭緊握,抑製著不揮到他的臉上去。


    李熙歎息一聲,緩緩解開身上的破布,換上手裏幹爽的衣物。


    邊換,邊平靜地與他說:“李貫興道貌岸然,李然婦人之仁,他們不適合當皇帝。”


    “我與北巒,不叫勾結。”他冷笑,“叫利用。”


    “利用?”李新如冷嘲熱諷,“他們利用你還差不多!有大將軍在,他們永世無法踏過平疆界,這是他們這群野蠻凶獸的鎮壓符籙!你知不知道,因為你的行為,我們死了多少人?”


    “你不在乎對不對?”李新如聲如驚雷,怒斥著他,“李貫興道貌岸然,可他強兵輕稅,叫百姓安居樂業,可因為你,大安國不停打仗,稅務、天災折磨著窮苦百姓,越窮越亂、越亂越窮。


    “李然優柔寡斷,可他愛民如子且深得民心,至於你?”李新如冷嗤,“你虛偽自私,涼薄殘忍,莫說做皇帝,你連做人都不配!”


    李然沉默地聽著,換好了衣服,將一頭濕發盡數攏到腦後,露出因為瘦而愈發精致漂亮的五官。


    他原本就因為容貌出眾、風流倜儻而與太子齊名,長時間的關押,讓李新如差點兒忘了他原本的模樣,如今再突然看到,不免心驚。


    灰敗的盲瞳非但沒拖累他的容貌,反而因為異於常人的顏色,顯得他如妖似魅,多了幾分與眾不同的詭譎漂亮。


    “開弓沒有回頭箭。”李熙轉身背對著他,“我李熙做事,從不後悔。你我立場不同,無需多言,但不管怎麽說,感謝你曾經的照顧和這三年的……看護。”


    李新如的表情驟然難過了起來,他眼圈紅著,隔著層朦朧的霧氣,望向眼前的男人,英俊的麵容染上難以言喻的悲傷。


    李熙沒有等來李新如的回答,遺憾地歎了口氣,摸索著要往前走。


    他雙目失明,走得磕磕絆絆,自然也就看不到,李新如在他身後悲痛欲絕的表情。


    許久,他聽見李新如咬牙切齒的聲音:“可惜我不能親手殺了你。”


    李新如難過極了。


    ——他終究,還是恨得不夠徹底。


    -


    清清在劉淵處與他說話,劉淵狀態很不好,說兩句就要眯一會兒,但還是堅持著與她交代了許多營中的事情。


    清清一一聽了,還對許多事情做了回應,漸漸的,劉淵竟有了托孤的架勢,清清這才急了。


    “劉叔,我又懶又笨,還有了身孕,可操心不了那麽多事情,還要你幫我才行。”清清說道,“我給你找了個名醫,待征得他的同意,我回去帶你去找他醫治,可好?”


    劉淵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浪費時間。


    “就這麽定了,我不會讓他過來,劉叔大可以放心,”聽到李新如的在門外的聲音,清清拍拍劉淵的手背,“您先休息會兒,我過去看看。”


    出門便看到李新如麵色沉重地立在門外,身邊站了個高瘦的俊美青年,身上穿著身寬大的粗布藍衣,外邊罩了件紅色大氅。


    大氅寬大的兜帽罩住他的腦袋,隻露出一張因為久居地下而蒼白的臉。


    他的眼睛是灰敗的,腳步虛軟,似乎不太習慣走路。


    想不到李熙的真容是這樣的。


    清清感慨,難怪和前太子並稱芝蘭玉樹,容貌氣度的確非凡。


    隻可惜,竟是叛國賊。


    “先走吧。”清清看見李新如反手扣著他的胳膊,不由道,“綁了吧,省得你費心。”


    李新如點了點頭,將他的雙手反捆在身後,又在他臉上係了半掌寬的紅布條,擔心他裝瞎,偷偷記下營地的情況。


    做好這些,兩人原路返回。


    很快到了山腳下,李新如命人搭的營帳早已經好了,不大不小,在夜色下給人一種神秘的使命感,像是話本子裏指引旅人的老者的隱居之所。


    掀開帳門,謝鐸正坐在裏麵,臉色難看地煮一壺茶。


    不是什麽好茶葉,壺也是普通的石壺,對於他這種講究的人來說,能坐在裏麵都已經是忍著火氣了,更何況士兵們不清楚情況,更沒跟他解釋,等得他整個人周身凜著層冰霜,周圍的人都要被他凍死。


    清清笑了笑:“怎麽了?”


    耳朵不自覺動了動,再抬頭時臉色就緩和了很多,但還是沒有說話。


    清清看向角落裏的兩個人,禮貌地將他們請出去了。


    李新如還在帳外等,清清往外麵看了眼,壓低聲音:“人證和物證帶來了,你要不要看一眼?”


    “人證?”謝鐸拈茶的手一頓,“哪來的人證?”


    “你見了就知道了。”清清對帳外喊道,“大哥,你們進來吧。”


    喊了兩聲,沒動靜,清清不免覺得疑惑,連忙起身出去查看。


    謝鐸牽了她的手一道兒出去,覺得不對勁,下意識與她錯開半個肩膀,微微擋在她身前,若有情況,也好及時應對。


    外麵果然出事了。


    李熙不知從哪裏找了個捶丸大小的圓形石頭,正拚命往嘴巴裏麵塞!


    捶丸有小孩兒拳頭那麽大,吞不下去會卡在喉嚨裏,讓人窒息而死,李熙這是想要自盡!


    李新如在旁攔著,可他死意已決,力大無窮,一時竟沒攔住。


    清清不由唏噓,原來人狠起來,什麽東西都可以用作凶器。


    “李熙。”謝鐸眯起眼睛,篤定地喊了他的名字。


    李熙認得他的身影,聞言,不由渾身一僵,再想了解自己,已經沒機會了,李新如以手刀在他手腕上狠狠一劈,石塊落在地上。


    李熙頹然慘笑,紅衣下蒼白的皮膚和灰敗的瞳仁在月光下顯得詭譎如妖。


    “幾年不見,你竟落魄至此。”謝鐸冷笑,“你現在想死是正確的,畢竟,落在我手裏,死就成了一件很難的事情。”


    清清扯扯他的袖口,示意他不要再刺激他了。


    謝鐸不再多言,轉身回到營帳,清清追上,李新如押著李熙,也跟了進去。


    茶煮好了,謝鐸嫌棄地揭蓋,用木夾子將茶葉捏進茶具,邊穩穩澆熱水,邊道:“說吧。”


    “說什麽?”清清撐著臉看他。


    “說你有何事求我。”


    清清連忙豎起兩根手指,毫不客氣:“兩件事,”搖搖頭,變成三根,“不對,三件事。”


    謝鐸無語,揚著嘴角直搖頭。


    “那你給我什麽報酬?”


    第61章 自作孽


    清清知道謝鐸隻是逗她而已, 便隔著矮桌主動牽住他的手,拇指在他手背上摩挲兩下:“夫君想要什麽報酬?”


    謝鐸將她的手整個握住,往自己這邊拽了拽, 反問:“要什麽都行?”


    “那我還是要考慮看看的。”清清一本正經。


    謝鐸氣苦,鬆開了她的小爪子,將第一遍茶水倒掉,慢條斯理地沏了第二遍水。


    清清就撐著臉在對麵看他,等他做完這些,聽見他開口:“夫人請說, 說來為夫也要考慮看看。”


    “真小氣。”清清笑著看他, “那我不考慮了,你也不要考慮好不好?”


    謝鐸順著她的話得寸進尺:“那我可能會提一些過分的要求。”


    “可以。”清清格外乖巧, 湊近他一些, “三件事, 第一,幫我撬開李熙的嘴,第二,幫忙給劉叔診治,第三, 幫我秘密將李熙帶回京。”


    謝鐸沒有第一時間答應, 但也沒有拒絕, 李新如在旁邊聽著,竟有些緊張。


    總擔心謝鐸不會同意。


    畢竟他聲明在外, 這三件事一件比一件難辦,拒絕也正常。


    豈料, 謝鐸突然捏了捏清清的臉,糾正道:“這三件事, 不都是我這個欽差該做的嗎?你傻不傻,連談條件都不會。”


    清清:“……”


    “李熙的事情先不急,眼下最要緊的是劉叔的身體。”清清揉了揉被他捏痛的臉頰,“我這就讓人帶他過來。”


    這樣的事情自然不用她去做,幾乎是謝鐸同意下來的一瞬間,李新如就跑出去讓士兵去營地通知事先安排好的人了。


    雙目失明的李熙失去了李新如的控製,隻僵硬地站在營帳裏,表情還有點兒茫然和不知所措。


    謝鐸看了他一眼,開口問:“眼睛怎麽回事?”


    “瞎了。”李熙如實回答,“太久沒見光,丁點兒的燭光都能刺傷。”


    清清的目光在兩人身上逡巡,感到意外。


    時隔三年,李熙都能一下子聽出來謝鐸的聲音,說明兩人是認識的,有可能時常碰麵,但關係不算親近。


    “你成婚了?”李熙扯出一個笑來,“還記得你先前對江家那兩個小子無比殷勤,怎麽,他家出了事,依你的個性,沒趁虛而入?”


    清清擰眉,看向謝鐸,謝鐸一副無辜的表情,衝她挑了挑一側眉峰:“嗯。”


    李熙笑了起來:“原來是小清清。”又對著謝鐸,“如此說來,你還得感謝我。”


    謝鐸抿一口茶,目光淩厲地望向他:“說不來人話就閉嘴。”


    “怎麽?怕小清清聽了難受?你什麽時候學會這麽虛偽的關心了?”李熙諷刺道,“以前你可沒少當眾讓我難堪——我父的身份你尚且不放在眼裏,如今倒像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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