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圖望著荀諶謙和低調的背影,不免有些感慨。荀諶此人富於才華,若非他的遊說,當年韓馥不會那麽爽快地把冀州拱手奉上。隻可惜他與袁紹的關係始終相交如水,近年來未有出眾的表現,沉匿不前。郭圖感慨完同鄉,又想到了袁紹。袁紹生於高門名流,名望深重,勇武有威。曾經的他,以高貴的出生和獨特的人格魅力吸引了大批士人前來效忠,振呼百應,可時日一久,他的缺點逐漸暴露,與眾幕僚的關係亦陷入微妙的冰點。他慣以出身、外貌評定他人,又易受感情左右,遲而未決、外寬內忌、矜持自負。當你未得罪他時,他同你千好百好,一旦你讓他心生芥蒂,或讓他的臉麵下不了台,他將視你如敵,長久地記恨著。想到因為觸怒袁紹而被關起來的田豐,郭圖心有戚戚焉,決定以後務必以袁紹的心情為首,什麽忠心謀劃,那都是虛的。郭圖倒不是沒做過投奔曹操的打算,隻是曹操那邊已有荀、荀攸這樣的人才,不但個個優秀,還是在曹操建業初期就入帳的。如果他改投到曹操帳下,勢必不能進入中心層,還不知道要花多少年才能出頭,還是留下來更劃算。何況,此次戰役,袁紹的實力比曹操強上太多,袁軍上下所有人都認為己方會贏,區別隻是所耗時間的多少罷了。因此,哪怕袁紹因為實力大漲、已有霸主之勢而越加驕矜;哪怕他變得不再那麽喜愛“察納雅言”,開始我行我素、分不清輕重,袁軍中亦沒有多少想要叛離,轉頭投效曹操那邊的人。比起袁軍,曹操軍隊中的情況則恰恰相反。由於實力差距,不管曹操用了多少安撫人心的計策,哪怕曹操在這場戰役的開頭漂亮地贏了一把,曹營中的文臣武將也沒幾個人相信曹操最後能贏,一個個表麵上接受安撫,忠誠謀事,實則背地裏早有了不同的盤算。曹操對此心知肚明,卻也知道這是人之常情,隻能一邊督促後勤製造軍械,一邊使小手段,刺激袁紹向南進軍。雖然他與袁紹的急戰也沒有多少勝算,但曹操十分清醒:若不能利用袁紹戰線的延長來提升他對輜重的依賴性,等袁紹在陽武站穩腳跟,築糧倉,廣積糧,他就真的一點勝算都沒有了。袁紹收到曹操的信,實在不想打開。自從上回收到兩封差點沒把他氣得斷氣的檄文,他就對曹操送來的東西有了陰影。他想讓親兵把這東西燒了,可在火盆子燒熱之前,他又收回了手。哪怕曹操之前用小計謀坑死了他的兩員大將,可按照目前的總體局麵,占據絕對優勢的還是他袁紹。萬一這是曹阿瞞的示弱信或者求和信呢?袁紹與曹操是發小,很小的時候便一起耍鬧。那時他還未被過繼,隻是袁家嫡支的一個庶子,可即便如此,他身上流著的也是四世三公的血,比出身閹人家庭的曹操要好一萬倍。袁紹雖不像別家士族公子那般鄙夷曹操,見著他就繞道,可實際上心裏也是隱隱看不起的。兒時的他視曹操為好友,同時也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小弟。長大後,天下分崩,四海離析,群雄並據,他做了義軍盟主,又成了冀州之主。曹操還是那個有著幾分小聰明,卻怎麽也追不上他的曹阿瞞。所以他在曹操初舉兵時,毫無芥蒂地照拂了一二,希望能培養一個強勢的“小弟”,與他守望相助,共謀天下。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一照拂,竟給自己扶出一個強敵來。曹操迎天子至許縣,天子欲封他為大將軍,任他袁紹為太尉,居於曹操之下。這讓素來自重身份,隱隱看不起曹操出生的袁紹深感恥辱。哪怕後來曹操向他示弱,將大將軍之位讓於他,這份恥辱也絲毫不能減弱。反而隨著曹操一天天的壯大,一日日地增強,每日啃食著他的自尊。正是因為這份屈辱,讓他一碰到曹操的事就變得急躁不堪,恨不得馬上消滅曹操的勢力,讓他俯首稱臣。在這種情緒的左右下,多次阻撓他急攻曹操的沮授與田豐,便成了他的仇敵。袁紹的思緒逐漸飄遠,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的手指已遵循潛意識裏的想法,利索地將裝有尺素的竹筒打開。開都開了,不如看一看。袁紹抱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取出裏麵的縑帛,展開一看。「本初,今日斷根否?」“該死的曹阿瞞!”袁紹恨恨地將縑帛丟到地上,拿腳踩了踩,才連同竹簡一同丟進火盆。哪怕縑帛被燒毀,他還是記得那句話,仿佛腦中跳出曹操那張從小就欠扁的臉,用狡黠而無畏的表情指著他道:“本初,斷”“啊啊啊啊!”袁紹立即打斷腦中令他幾欲嘔血的畫麵,用力踢了火盆一腳。他知道曹操這是故意氣他。可哪怕知道,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怒發衝冠,氣血翻湧。若是旁人來信如此侮辱,他縱使生氣,也不會像現在這般失控。袁紹心知,曹操對他的影響太深,如果不能早日解決這一隱患,他勢必會被自尊衝昏頭,失去本我。“拔軍南下!”曹操這個時候還對他用激將法,簡直找死。就算他急功近利,不用最穩妥的方式作戰,以曹操與他的懸殊勢力,如何是他的對手?恰巧路過袁紹營帳邊緣的荀諶腳步未停,往自己的營帳走去。他掀簾而入,坐在臨時搭成的書案上,攤開案上擺放的書簡。書簡上麵寫著的,乃是《左傳》中的一篇文章。而後,荀諶取出自己懷裏的一小塊木牘,根據上麵的記號,在書簡中查找序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