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奈惠才是不正常的那個。太宰想自己雖不介意宿在女人家裏,卻也要考慮對方家人的心情,故此他當然不可能進蝴蝶宅。那麽,六七日的晚上,他究竟在哪裏?[當然是在河下徘徊。]……河下區並不好,卻也不像小莊說得那麽糟。它是相當大的一塊區域,盆地裏的房屋又挨得格外緊密,太宰曾看過東京地圖,河下盆地的直徑將近兩千米,巨型圓坑中容納了數以萬計的,被東京都市圈拋棄的貧窮百姓。這裏有人生活,就有旅館、酒店和診所。晃蕩著兩隻袖子走進肮髒的小酒館。空間實在是太小也太逼仄,甚至擺不下一排條凳,棕紅色的木台麵上粘了層油膩膩的灰,倘若伸出手指抹一記,拇指也會變得油膩膩。他要了杯米酒,歐洲的啤酒隻會出現在高檔的酒館裏,距離走進千家萬戶還很遙遠,一般人隻能消費得起穀物釀造的酒。太宰在河下盆地邊緣的成衣店裏買了身新和服,和服針腳粗糙,料子也不舒服,是隻有遠看整齊的樣子貨。[跟小梅他們住一起時,一年三百六十個日夜,穿得都是布料粗硬的和服。]“給我杯酒。”他說。老板耷拉眼皮子看他,吊腳眼頗為不善:“我這裏不賒賬。”“知道、知道。”太宰也不嫌桌板肮髒,胳膊肘隔層粗麻布支撐臉頰,“我有錢。”他把幾枚硬幣拍在桌麵上,滿身落魄文人的氣概。“哼。”老頭子利索地收回幾枚銅板,給他倒了杯酒,酒屋外屋簷上懸掛四塊正方形的肮髒破布,時不時就有臉上寫滿疲憊的工人掀開簾子走進來,有的是一個人來,有的則是三三兩兩一道來。男人們湊在一起聊閑話,內容無非就那麽多:錢、孩子、女人。“麵粉和米越來越貴,到手的錢越來越少……”“有種你不喝酒啊。”“過幾天再讓家裏的婆娘去碰碰運氣,指不定能領到那什麽救濟糧。”“這時候就不說她腦子有問題了?”“害,跑了的還是少數。”一句句抱怨鑽入太宰的耳中,粗魯的語言經過排列整合重組,提煉成為破解謎題的關鍵句。[不,其實不算什麽謎題,畢竟這一切的發展與他的猜測沒什麽不同。]男人的話題圍繞救濟糧展開,他們回答了一個總被忽視的點,為什麽隻有女人去領糧食,並不全是因為男人早上要工作,更多則是隻有女人能領到糧食。“就算是拿到了還要聽他們講喋喋不休的廢話。”駝背弓腰的中年男性說,“是上帝還是和尚,反正就是說要普度眾生之類的。”“你這個還算好,我聽說的更神叨叨,說什麽苦海無涯活著就是為了受難,隻有死了才能進入西方世界用享極樂。”“是佛教的說法吧?”“————”[萬世極樂。]太宰放下酒杯。他從海馬體深處挖出了一幅畫麵,是他不想記得,同時他讓他深感不愉快的畫麵。*“真可憐啊。”金頭發的男人手持折扇,裝模作樣,他麵前是額頭扣黃土地的妓夫太郎,人變成鬼時會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小梅焦黑而萎縮的軀體恢複成往常的模樣,隻是她消耗了太多精神,還在沉睡。“人類的話,總是這麽可憐。”這扇遮蔽住他的唇角,“被期滿、被嫉妒、被傷害,隻要活著就少不了苦痛與紛爭,偏偏人的力量是那麽的弱小,當遇見強權時,就算是可愛而富有營養的女孩子都會瞬間被碾成齏粉。”“我真同情你和你妹妹的遭遇,當然咯還有你們家的第三個人。”童磨說,“好在你們已經變成鬼了,隻要變成鬼,就能永享萬世極樂,我會庇護你們的。”[當時我在做什麽,對了,我拖著沉重的步伐,從他們身邊經過,恰好將他假惺惺的話全部聽在耳朵裏,說實話,我惡心得想吐。][嘔吐並不是出於他話中內容,而是我無法理解他究竟是懷抱著怎樣的想法進行表演,眼球的濕潤度、臉頰上的紅血絲、神經末梢跳動的速度……人的臉是張神秘的圖譜,隻要掌握方法便能輕而易舉解讀出人的內心所想。][我恰好掌握了閱讀方法,這並不有趣,所有人在我麵前宛若鋪開的書,赤身**——][將悲憫與極樂掛在嘴上的人,無法體會尋常人的情感。][真是惡心極了。]……“將失蹤的事告訴鬼殺隊的人,真的好嗎?”愈史郎絕對不會忤逆珠世的決定,在不涉及他們性命安危的前提下。珠世正在調配新藥品,她用兩根手指撚起細長的試管,在明亮的橘色暖光燈下晃蕩,看上下分層的兩層液體以極慢的速度融合在一塊兒。“沒什麽不好的。”珠世說,“再過段時間我們正好需要搬家,況且,香奈惠還沒有懷疑到我們身上。”她欣賞了一會兒試劑的顏色,確定配方沒出問題,又用毛筆粘膜水,在紙上龍蛇競走。“就算是我也隻能調查到明麵上的層次,剩下的信息還要靠她自己去挖掘。”她把試劑盒收起來,“我相信香奈惠即便是發現了什麽也不會出賣我們,她很善良。”“她……”珠世垂下眼瞼,“她是真心認為,人和鬼能好好相處。”“哈???”愈史郎先吐出個巨大的難以置信的“哈”,在捕捉到珠世不讚同的眼神時迅速改口道,“我的意思是,她不是柱嗎?“說不定,正因為是柱,才會有奇思妙想。”她完成了最後一份藥劑,把打開的醫藥箱折疊恢複至原本的模樣,醫療箱表麵是片富有光澤的潔白陶瓷麵,珠世在陶瓷麵的反光裏看見了自己充滿擔憂之意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