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他們之中,可有戲看了。


    《三生影像》 母女同在愛荷華(2)


    王安憶紮著兩條小辮,羞澀透著好奇,閃亮的眼睛可是不停地搜尋。我特別安排一位讀文學博士的助教anna帶她參加許多活動。她們成了朋友。安憶目不暇接,總是很興奮的。她是歷年在愛荷華活動最多的中國作家,和美國年輕人的接觸也最多。她活動之餘,才來參與中國作家的聚會,攪在中國人憂國憂民的情結之中。但她比他們灑脫。她擺脫牽牽絆絆的中國事,獨立在那一刻去看外麵的世界。


    茹誌鵑和我同年,但生活經歷完全不同。彼此好奇。我們常常談到不同的過去。你那時在哪兒?你那時在幹什麽?彼此常有這樣的問話。


    他們有時從山下的五月花走上山到我家。王安憶參加活動去了,她對我們這些人的談話沒興趣。


    茹誌鵑問到我過去的生活。我談到1936年正月初三父親在貴州被紅軍殺死,屍首不全。


    貴黨實在太殘忍了,陳映真笑著對茹誌鵑說。


    那時候就是那樣的呀,茹誌鵑說。


    那年我十歲,父親靈柩從貴州回武漢。小弟弟華桐隻有幾個月,從沒見過父親……


    你知道那時候我在哪兒?茹誌鵑說。我姑母要把我送到尼姑庵去當尼姑!


    你竟當了解放軍!你和王嘯平在哪兒認識的?


    在解放軍裏呀!他是導演,我在文工團。我們渡江以後,在南京結婚的。


    渡江以後,你在南京結婚呀!我大叫了起來。那時候,我們剛從南京跑走,跑到北平,又跑!跑到上海,又跑!跑到武漢,又跑!跑到廣州,又跑!八路軍跟著我們追!你就在那時候在南京結婚呀!


    我們大笑。


    茹誌鵑從小是孤兒,住在孤兒院。1943年十八歲,跟著哥哥到蘇北解放區,參加新四軍,分配到部隊文工團工作。


    我談到台灣的生活,談到大弟漢仲:他抗戰末期加入空軍,飛行偵察日本人。後來偵察你們共產黨!我指著茹誌鵑笑了起來。1952年,在台灣例行飛行失事,他才二十五歲。


    我和你不是錯過了,就是幹上了。茹誌鵑說。


    一點也不錯!我第一個丈夫,在你們抗美援朝的時候,正在東京的盟軍總部當翻譯官,打北韓!


    我們又幹上了!茹誌鵑揮起拳頭,一麵笑著。


    有一位臨時來訪問的中國作家演講,題目是中國的知識分子,因為題目尖銳,而且用英文講,聽眾滿堂。他講到幼年家境貧寒,遭受迫害,勤工儉學,留學英國,解放前一刻回國。那以後的經歷,幾句話就滑過去了。講完聽眾提問題。


    你在二十幾年的沉默中,寫作沒有?有人問。


    沒有。


    為什麽?


    我不要和文學發生關係。


    1979年中美建交以後,才有中國作家來愛荷華,我發現他們講話很小心。最近中國好像開放一些了,並且製定了憲法。不知道年輕人如何反應?


    那位作家笑笑:嗯──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在於……


    我所接觸的年輕人對此毫沒興趣!吳祖光代他回答了。


    王安憶是年輕人呀!有人說。


    我們有興趣的是現實問題,不是紙上的文字,她說。


    假若中國有法治的傳統,就不會有這麽多政治運動了,吳祖光作了結論。


    散會後中國作家自然是到我家聊天。


    伯伯,王安憶對吳祖光重重叫了一聲。您是怎麽入黨的?


    文化部長周巍峙把我叫去,要我入黨,我就入了黨。後來,報紙訪問我,要我談入黨感想。我說,不談!


    那時,陳映真的《山路》在台灣《中國時報》獲得小說獎。我們舉杯慶祝。


    映真,為什麽現在給你獎?我問。


    我不懂!為什麽在這個時候突然給我獎


    《三生影像》 母女同在愛荷華(3)


    《山路》很尖銳呀,我還擔心招麻煩呢!


    我們各自揣測。


    國民黨開明一些了吧。有人說。


    陳映真說:你不懂!這一定是國民黨的政策。中國大陸有一定的政治方向,一定的思想。台灣不是這樣的。他們隻是一些不同的官僚在一起,東一下,西一下。沒有係統。


    那麽,國民黨變聰明了。


    也不是,你不懂!你沒在那個社會生活,你就不知道台灣那個社會。


    那麽,到底為什麽給你獎呢?


    我也不懂!


    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你出來了,你得了獎。這對你在台灣是有利的。我說。


    這是一定的。


    我談到波蘭作家葛羅瓦基(janusz


    glowacki)的母親從波蘭打來電報。他家搜查一空,家具、文件、信件,全部搜走了。抄家!


    混蛋!吳祖光氣沖沖罵了一聲。


    我們有時也笑鬧。有天晚上,當然又是在我家,不知怎麽,大家唱起歌來。陳映真學公雞叫,學母雞下蛋叫。各人唱各人的歌。有人唱起我兒時的歌葡萄仙子:


    高高的雲兒罩著,淡淡的光兒耀著,短短的籬兒抱著,彎彎的道兒繞著……


    我居然學兒時模樣牽著衣角跳舞。大家笑成一團。


    茹誌鵑第二天告訴我:昨晚我回去後,感觸很深。我們中國人的生活沒有音樂和詩了。我們從沒有像昨天晚上那樣歡笑唱歌。關閉,心靈的關閉。中國是有音樂和詩的民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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