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頭看了丁玲、陳明一眼。


    你看!她總是這樣!陳明笑著指點丁玲,不管有人無人,她總是要拉著我的手。


    親熱嘛!我說。


    丁玲笑了起來,頭向陳明肩上一靠,開心得像個小女孩。


    唉!陳明故作痛苦狀,仿佛不知道如何對付一個調皮搗蛋的小女孩。


    你那篇《三訪湯原》寫得實在好。我對陳明說。


    我的《牛棚小品》就不好啦?丁玲翹起頭,小女孩爭糖果一樣。


    我哈哈大笑,翻譯給paul聽,他也哈哈大笑。


    我還沒來得及說呀。我對丁玲說:常想到你在《牛棚小品》裏的幾句話:死是比較容易的,而生卻很難。死是比較舒服的,而生卻是多麽痛苦啊。你們倆分離了多久?


    六年半喲。丁玲說。


    我告訴paul,他搖搖頭說:我大概活不下去。


    我們都關在秦城。我知道她在那兒,她不知道我在那兒。陳明又笑著指點丁玲:我們後來分到兩個農場。抓我的那天,也抓了她。我在火車站等車,前麵有人上車。我進了車站,兩個女兵伸出頭來看了一眼,我心裏就明白了,丁玲也在火車上。我聽見她在另一間房裏咳嗽,就知道是她。我也咳嗽,咳嗽。


    她知道嗎?


    不知道!陳明指點著丁玲:這個人!她不知道!


    paul哈哈笑了一聲說:丁玲,我以為你很聰明。


    丁玲笑得前仰後合,拉著陳明的手,頭靠在他胳膊上,指著陳明說:他比我靈,“反右”運動,別人就說,丁玲這個人還可以,就是陳明主意多。


    幸虧他主意多。沒有他,你可活不過來呀。我說。


    你這麽說,他更驕傲了。丁玲指著陳明。


    陳明抿著嘴笑,很有把握的神情。


    你們分別了六年之後,就去了山西,是嗎?


    她先去。他們放我的時候,就告訴我了。陳明說


    我都不認識他了。他在牢裏剃光了頭。


    《三生影像》 尋找艾青,1978(5)


    分別六年!paul叫了起來。怎麽可能!


    自古以來,中國夫妻久別多年,不是稀奇事。丁玲說。


    你們再見麵,是什麽滋味呢?我問。


    總不會像你和paul那樣,擁抱接吻吧。陳明笑著說。


    我們不分別也擁抱接吻呀。這樹林正是擁抱接吻的好地方。paul笑著說。


    我們都笑得很開心。


    你們哭了嗎?我問。


    沒有。


    你們到底是怎麽見麵的?


    陳明抿著嘴笑,然後一臉認真的神情:當然,六年多不見,見了麵總是高興的。


    paul說:我不懂。受了罪,挨了打,坐了牢,沒有一句怨言,還笑得這麽開心,好像談的是別人的事。中國人,中國人,我永遠也不了解。paul看到躺在落葉上的一根樹幹:啊,橡樹,好柴火。他拖起樹根。


    我們四人拖著橡樹根,在林中走了一段,踩著落葉走回屋子。


    晚飯後,paul在臨河的壁爐燒了一爐火,我泡了一壺西湖龍井。四人坐在火光跳躍的爐邊聊天。


    丁玲,你是哪一年逃到延安去的?paul現在才有機會講話。


    1936年。


    怎麽逃去的?


    我在南京,他們本來要殺我的呀!丁玲笑了起來,仿佛是說:多麽荒謬!現在我卻在愛荷華。


    聽著丁玲的笑聲,我也恍恍惚惚的。1936年我在哪兒?漢口市立六小五年級的小女生。


    後來呢?paul問丁玲。


    魯迅、宋慶齡、羅曼羅蘭、史沫特萊,還有其他國際人士抗議,他們才沒有殺我。剛到南京的時候,好幾個人看守我呀!我真是苦悶,我以為我會死。院子裏有些小石頭,石頭縫之間長著青苔,我就想,有一天,我會葬在那兒。後來,他們看守鬆一些了。他們把我放在和姚蓬子一個地方。姚蓬子變了呀。我不管它。我就看準一點:我決不認錯!我決不屈服!我一定要回到共產黨裏去!否則我寧可死!他們想辦法來套我,張道藩,華苓,你知道張道藩嗎?


    知道。幾年前在台灣死了。


    張道藩要寫劇本,來跟我說:丁玲呀,我們一道寫劇本吧!我說:不寫!丁玲頭一擺,有一股狠勁。後來,他寫了,把劇本拿來,又說:丁玲呀,你看看,幫我修改一下吧。我說:不幹!丁玲頭又一擺。我要是跟他扯在一起,他們就有憑據來造謠呀。後來,有一天,我上街,那時候,我可以上街了,碰到張天翼,我問他上海左聯的情況,他說:上海不行了,周揚到日本去了,馮雪峰到蘇區去了。我實在沒辦法,便想到北平去,我想,那裏的人一定和黨中央有聯絡。沈從文的妹妹在南京鐵路局做事,我就跟她要了張眷屬免費票。一上火車,就碰到一個高級國民黨!他的愛人是我朋友,他認得我。我想:糟了,完了。我隻好裝著沒事,和他談談笑笑,我說:你可別告訴人,我到北平去。他指指火車角上說:那個人就是晨報記者,他認得你。我求他叫那記者別寫我,我說:兩個星期以後寫,就沒關係了。他就去告訴那記者。記者果然沒寫!好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個高級國民黨是為共產黨做地下工作的。


    我們四人大笑。


    丁玲呀!paul忍住笑。你的自傳比小說還玄妙!


    真是。丁玲仍然得意笑著:我到了北平,就去找一個老朋友,她丈夫是有名的大學教授。他對我說:丁玲,從今以後不要搞政治了,寫你的小說吧。我沒有告訴他,我要找黨,我隻告訴了我那位老朋友。通過她我找到曹靖華教授。他就寫信給魯迅。剛好馮雪峰到了上海,從魯迅那裏知道了我的情況,就找到張天翼。張天翼在南京,和我聯絡。我就去了解放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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