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母親醒來,看見我在床邊,拉著我的手說:你在這裏,我就心安了。這幾天,你猜我想什麽人?想你爹!二三十年了,怎麽現在這麽想他!我一個人睡在床上想,說不定他會走進房,笑眯眯的,也不說話。我問他:噫!你怎麽來了?你害我吃了這麽多年的苦,把兒女都撫養成人了,你來享現成福呀。他笑笑:我來找我的老伴呀。我點頭笑笑:你來得正好!


    我輕輕捏著母親的手指頭,一個個捏著,然後按摩那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的手,逐漸向上按摩,手腕,手臂。母親微笑著閉著眼說:好,好,莫停,一停,我又怕你不在這裏了。


    一天晚上,母親要我回家好好睡一覺。


    我回家坐在母親空空的房中。我要呼吸母親剩餘的氣息。屋子裏漆黑,一潭冰凍的黑。我凍在潭心。一隻蜻蜓滿屋飛。我一伸手,抓住了蜻蜓,把蜻蜓捏得緊緊的,另一隻手從字紙簍裏掏出一小片舊報紙,把蜻蜓兜在裏麵,把報紙上端扭了又扭,正要將那一團紙扔出窗外,感覺到紙包裏的顫抖。我將報紙裏的蜻蜓扔進了字紙簍,回到我的房間。躺在床上,睡不著。悠悠萬年,一個人和一隻蜻蜓在黑暗中碰上了。蜻蜓輕微的顫抖仍留在我指頭上。那就是生命。那就是我母親渴望的生命。我從床上跳起,從字紙簍裏抓出那一團破報紙,打開來一把扔出窗外,扔到鳳凰木下。鳳凰木旁有一朵粉藍小花。太陽會再升起來。蜻蜓會再飛起來。天下雨了。我聽見雨打鳳凰木的聲音,雨打破報紙的聲音,蜻蜓翅膀顫抖的聲音。


    第二天一清早,我匆匆趕到醫院,仿佛遲一步就見不到母親了。


    你這麽早就來了?母親每天看見我總好像多年沒見那樣驚喜。華苓,有件好笑的事告訴你。她壓低了聲音,聲音已咳得沙啞了:昨天晚上,我咳嗽了好半天。同房那個病人的女兒,坐在靠我這一邊。以為我是肺病,嚇得她連忙把椅子搬到另一邊去了。母親笑著對我眨眨眼。嚇嚇她,離得遠一點,我可以清靜一點。母親對我頑皮地笑笑,咳出一口痰。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母親睡著了。我乘機回家看一下,又不禁走進母親房中,坐在靠窗的朱紅沙發上。每次我都是坐在那兒,母親斜靠在床上,恨不得我就坐在那兒談談天,說說話。我總是匆匆忙忙,要去工作,要去教課,要去趕稿子,要去會朋友,要去看電影,很多要去做的事。現在,我坐在母親房中,她各種神態全湧在眼前了。母親穿著大擺大袖的黑緞子旗袍,搭著一條白絲圍巾,戴著眼鏡,微微踮起一隻腳,透著點兒挑逗,又有些不舍地笑著。母親披著狐皮領黑鬥篷,額前一抹劉海,在雪地裏走過兩根大石柱,走進屋內迎麵的大穿衣鏡裏。漢口江漢關碼頭上,白色鮮花的牌坊掛著“魂兮歸來”的橫幅。母親一身白布孝服,昏倒在父親朱紅棺材旁邊。母親灰衣灰鞋,拿著鞭子,在陽台上趕著打她長子漢仲,鞭子打斷了,轉身伏在父親靈前痛哭。


    醫院突然來了電話,母親情況危急。我通知了兩個妹妹,?去醫院。醫生正在搶救母親。她張著嘴,喉嚨呼嚕著痰,插了一個管子。母親一看見我,就揮手要我握著她的手。我兩手緊緊捧著母親的手。兩個妹妹陸續趕到了。醫生用一根管子插在她喉嚨裏抽痰。母親的臉扭曲著掙紮呼吸。我的手越攥越緊,母親的手越來越鬆了,呼吸越來越微弱了。


    母親的手終於撒開了。


    那天是1962年11月15日。


    《三生影像》 再見雷震,1974(1)


    1974年先生已出獄四年了,我已定居愛荷華十年。我和paul將旅行亞洲兩個月,決定去台灣看雷先生。當然,我也想和paul去大陸。到了香港,同時向兩岸申請入境。大陸杳無回應。台灣可以入境,但是安格爾對我的安全不放心,打電話給駐台美國大使館探問,回說應該沒有問題,大使館將派人去機場接我們。


    十年了,又回台灣,我們一到台北,立刻要去看雷先生。我認識的人反應不同,有的人不置可否──那是個沉默的年代。有的人說,雷震出獄以後也過得不錯嘛,讓他過幾天安靜日子吧,現在不必去擾他了,也不必為他再招麻煩了。有的人非常了解我要去看雷震的心情,當然應該去,但不要聲張,也不必馬上去,最好在離開台灣的那一天,也不要待得太久,見見麵知道他生活得很好就行了,待久了就可疑了。看了雷震就上飛機。為什麽呢?因為,因為──朋友笑笑,很抱歉的樣子,因為你們見他太早,要是有人知道了,在報上打你一棍子,再有人一起鬧,你們在這兒幾天就不愉快了。你最好是悄悄地來,悄悄地走。那麽,我們可不可以看看《自由中國》的老朋友呢?最好不要為他們惹麻煩了。


    夏道平和雷先生交誼深摯,是雷先生出獄後仍然敢去探望他的老友,他對雷先生現況比較清楚。我打電話給他。我心情激動,卻極力平靜,沒敢多說,隻是告他我想去看雷先生,請他問雷先生我和paul是否可去看他,並告他我們去看他的日期和時間,正是我們離台的那一天,上午11點。夏道平說得等一兩天,雷先生才能知道什麽時候可以見我們。我明白夏道平的意思:雷先生的電話有特務竊聽,他們需要時間決定雷先生是否可見我。我和夏道平從沒斷絕書信來往,電話中他沒說要見我,我就了解他困難的處境了。兩天以後,夏道平來電話說,雷先生可以見我們,並要在家請我們吃飯。我說我們隻能去看雷先生兩個小時,看他之後立刻就上飛機回愛荷華了。他哦了一聲,沒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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