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減,果然背上輕鬆了許多。為了趕路,中午隻在一個小吃店裏打了個尖兒。直走到日落時分,才在一個農家投宿。這一天,他以為走出很遠,一問,也不過走出五十多裏。而令人焦心的是,兩隻腳掌疼得厲害,走幾步就得停一停,幾乎不敢沾地。隻能腳後跟著地,前腳掌側起來走,一歪一扭,簡直就像個小腳女人。他坐下來,脫去鞋襪一看,才看見每個腳掌上都有一個很大的紫紅色的血泡。他沒有經驗,不知道該怎樣對付。


    為了不誤行程,他隻好掙紮著,找了一根根子拄著,歪歪扭扭地走。隨著腳上打泡,背上的行李又顯得重起來,頗有不堪重負的樣子。他想,也許再次輕裝,才是趕路的辦法。於是,他坐在路邊,盤算著該扔掉哪些東西。想來想去,覺得實在沒有什麽該扔的了。忽然靈機一動,認為被褥雖不能扔,但被褥裏的棉花未必是不可扔掉的;扔去一些棉花,晚上蓋上棉袍,也可以湊合過夜了。決心一定,他就打開包袱,拆開被子的一角,往外一團一團地撕扯著棉絮,揪出一塊就扔一塊。秋後的田野,頗為空曠,天虹扯下的棉絮,被秋風吹得滿地亂飛,就像春天的柳絮一般。


    天虹背起包袱,覺得輕鬆了不少。可是走出不遠,就聽背後大喝了一聲:


    “站住!”


    他回過頭一看,原來是三個身著灰軍服的潰兵。有的歪戴著帽子,有的倒背著槍枝,還有一個槍枝上挑著包袱。天虹暗暗吃了一驚。


    “你是幹什麽的?”其中一個臉上帶疤的問。


    “我是個學生。”天虹忙答。


    “不對,我看你不是好人!”那個臉上帶疤的把槍栓嘩地一拉。


    “你別嚇他!”另一個較和藹的兵走過來,對著天虹,“說實在的,俺們幾個是從前線下來的,現在要回家,沒有錢,你能不能借幾個路費?”


    “我也沒有錢。”天虹臉色蒼白地說。


    “看起來總是善財難捨喲!”帶疤的兵過來搜了。很快就從天虹的學生服裏搜出了五元紙幣。天虹的包袱,也被翻了個底兒朝天,卻沒找出什麽。最後把一雙還算像樣的布鞋拿了去了。


    “老弟,再見!我們也是沒法兒啊!”


    那個比較和藹的兵,帶著幾分歉意笑了一笑,三個人一溜煙兒地向南去了。


    天虹嘆了口氣,把翻得亂七八糟的東西重新整理了一番。他一邊拾攝,一邊暗自慶幸縫在棉衣裏的錢沒有被發現,不禁對歐陽先生深為贊服。同時鑑於大批潰兵已經下來,為了免得再度遭到騷擾,提前投宿在一個山村的鄉野小店裏。


    小店挨著大路,門上掛著一個大笊籬,上麵垂著紅布條。裏麵一鋪大炕,能睡一二十人。這裏也有兩個從前線下來的士兵,看來在此已住多日,和店主混得很熟。天虹正好跟他們緊挨著睡在一起。晚上睡不著,就彼此扯起閑話,越談越覺親熱。天虹問:“你們在前邊打日本,為什麽頂不住呢?”那個年紀輕的嘆了口氣:“咳,人家的武器厲害啊!又是飛機,又是大炮,又是坦克,連咱們的刺刀也不如日本人的刺刀長,你還沒有刺住他,他早刺到你身上了。咱們怎麽能頂得住呢?”那個年長的不服氣了:“你說的不對!我就不信中國人打不過他!要拚大刀片,我至少能劈死他三五個。可是上邊當大官兒的熊包。我們守涿州,敵人還沒到,那個萬福麟就叫我們撤了。你怎麽打?”年輕的沒有言語,那個年長的又說:“要說武器,人家八路軍還不如我們;可是我們往下退,人家往上開。保定丟了第二天,人家八路軍就在平型關打了個大勝仗!這事兒怎麽說?”那個年輕的說:“那是人家官兵平等,上下齊心。咱們當官兒的喝兵血,抱小老婆,咱們怎麽跟人家比?”天虹這些天隻顧趕路,也沒看報,還不知道八路軍打了大勝仗呢。盧溝橋事變以來,每天聽到的看到的,全是喪師失地,一片敗退聲,使人的心境十分灰暗。今天聽到這個消息,才覺得危急的民族真正有了希望,自己的行動也更有意義了。可是這種喜悅之情他並沒有流露出來,隻暗暗地埋在心裏。停了一會兒,他又問那兩個士兵:“你們兩個在這裏住著於什麽呢?”那個年輕的道:“我們想回家,沒有路費;我們倆打算在這裏做個小買賣,又沒有盤纏。唉!你說可怎麽辦呢?”那個年長的長長地嘆了口氣,說:“我的家比他還遠,他是河南,我是山東。家裏有老婆孩子,還有老母,我每天想家,連飯都吃不進,真愁死人了!”天虹和他們談著談著,不知什麽時候進入了夢鄉。


    一一 風陵渡


    天虹進入山西省境,又行了多日,來到了風陵渡。這是黃河岸一個有名的渡口,對岸就是潼關;隻要到了潼關,不遠處就是西安了。心裏自然高興。


    此時,已是薄暮時分。他在火車站附近塵土飛揚的小街上,找到了一個小攤兒,蹲在那裏吃了幾碗老豆腐,便站在貼報欄下看報。多日來,他埋頭趕路,隻偶爾聽到些零星傳聞;今日一看報紙,才知道津浦線上滄縣、德州已經相繼失守;尤其平漢線石家莊的淪陷,使他吃驚;同蒲線方麵日軍已經迫近太原。


    風陵渡既是黃河渡口,又是同蒲路的最南端。這個戰時的小火車站一點也不冷落,不是在這裏等車北上的,就是在這裏準備南下等候渡船的。站裏站外散亂地坐著不少的人。還有些人在那裏欣賞閻錫山的小火車。天虹走近去看,也不免感到新奇有趣。原來這裏的鐵路,比平常的路軌要窄許多,車頭車廂也小得多,那些小小的車廂,小小的座位,乍一看就像兒童玩具似的可笑。天虹問起旁邊的人,才知道這是軍閥割據的典型產物,是閻錫山的天才創造。這樣一來,隻要把小火車的輪子稍稍放開,就可以開到全國;而外麵的火車要來山西卻不免黔驢技窮。大家一麵看,一麵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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