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月白風清的晚上。兩個人搬了兩個小凳子坐在一個空院裏。四外寂靜無聲。隻有大半個明月在雲際穿行。天虹提出了許多問題,例如卡爾是誰?伊利奇是什麽人?什麽是康姆紐斯特?什麽是布爾喬亞?什麽是普羅列塔利亞?等等,歐陽都一一作了解答。當然過於幼稚的問題,也難免引起歐陽的一陣大笑,弄得天虹很不好意思。總之,兩人談得十分投機,不知不覺已經月兒平西。天虹回到家裏的時候,後院已經響起幾聲破曉的雞啼。


    這年冬天,北平一二·九學生運動的衝擊波震撼了這個小小的縣城。在一個風雪交加的早晨,天虹也走進示威遊行的行列。他一邊揮動小旗,一邊把嗓子都喊啞了。這大概就是他學那些卡爾、伊裏奇、普羅列塔利亞的結果。


    從此以後,天虹三天兩頭跑到他的歐陽先生那裏。事事向他請教。歐陽既成了他的老師,又成了他的朋友。光陰錘鍊著他們的友誼,一天比一天濃鬱醇厚了。今天,當這個生死存亡的關頭。他怎麽會不想起這位朋友呢?


    第二天他匆匆吃過早飯,來到歐陽先生的家裏。剛要進屋,聽見歐陽正在屋裏同人談話,就沒有走進去。等了好長時間,才見歐陽把三個青年人送出來。


    天虹來到屋裏,見桌案上放著幾本範文瀾在開封新創辦的《風雨》周刊,散發著新鮮油墨的香味。另放著幾份報紙,報紙上赫然的大標題是:“我軍轉移新陣地,南口已淪敵手。”天虹坐下來問:


    “先生,昨天你沒有出去躲飛機嗎?”


    “沒有。”歐陽行搖搖頭,淡淡一笑,“日本飛機一往南飛,他們就拉警報。可是你知道它來不來?往往白等一天。我在後院挖了一條蛇形溝,它要真來,我就到那裏去。”


    “現在南口又失守了!”天虹向報紙瞥了一眼,嘆了口氣。


    “是的。西麵的大門也被他們打開了。”歐陽行憂心忡忡地說,“看起來,敵人在華北是分三路向我們進攻。一路是沿著平漢城,直衝著我們這裏;一路是沿著津浦線向南打;一路是沿著平綏路西進。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全麵戰爭。日本人所謂不擴大。保護僑民等等全是鬼話。”


    “您看前麵能頂得住嗎?”


    “很難說。”歐陽行的眉皺成了一個疙瘩,“現在蔣介石並沒有下定決心。政府裏還有不少親日派、投降派。再說他們的戰術也不行,一味地單純防禦。很可能頂不住。”


    “歐陽先生,”天虹鄭重地叫道,“您是懂得我的心的。我也是一個熱血青年,您看我該怎麽辦呢?”


    歐陽行神色肅然,深沉地望了自己的年輕朋友一眼,反問:


    “你有什麽打算?”


    “現在家裏人還是想叫我找個事兒做,我不想找。傳說什麽人組織遊擊隊,我不摸底細,也不敢貿然去。”


    “那些絕對不能去!”歐陽行擺擺手,斷然地說,“現在情況很複雜。地痞流氓,失意政客,都想藉機組織武裝。去了是會上當的。”


    說到這裏,歐陽行身向前傾壓低聲音說:


    “我倒聽說一個消息:陝北延安抗大要招收學生……”


    “什麽?延安抗大?”天虹慕地一驚。


    “是的,就是延安抗日軍政大學。共產黨創辦的。”


    “像我這樣兒的,行嗎?”天虹驚喜地問。


    “行。”


    “他們要不要學費?”


    “不要,連吃飯也管。”


    “哎呀,那太好了!”天虹高興地拍了一下手。因為從小到大,他從沒有聽說過天底下還有不收學費而且管飯的學校。


    “不過,聽說那裏淨吃小米,生活挺苦的。”


    “這不算什麽!”天虹搖搖頭,毫不在乎地說。緊接著又急火火地問,“怎麽個去法?”


    “我在西安有兩個熟人,他們可以幫助介紹。剛才那三個青年,就是為了打聽這事來的。”


    “好!就這樣吧,待我回去商量一下。”天虹握緊拳頭,表示下了最後決心。


    “你要找誰商量?是要找家裏人商量嗎?”歐陽行關切地問。


    “不是。”


    “那是找誰呢?”


    “一個,一個……朋友。”天虹吞吞吐吐地說了半天,臉紅得就像母雞下蛋似的。因為他有一個女朋友,還從來沒有同他的忘年朋友公開過。


    三 紫衣少女


    天虹心靈的秘密從未向人透露過,說起來怕有兩年了。


    前年春天,舉行過一次全縣中學生的作文比賽。事出意外,周天虹竟名列第一。這在一個學校裏就決非小事。他本是個窮學生,平時衣冠不整,難免帶點寒酸氣。人們是不大瞧得起的。這一來不得不刮目相看。師範是男女合校,不過分班上課,男生在南院,女生在北院。隻有紀念周或者校長訓話才合在一起。這天正合在一處開會時,天虹不經意間,向女生這邊望了一望,發現有一雙亮晶晶的黑眼睛正盯著他。天虹覺得怪不好意思,而那雙純真的黑眼睛卻毫無退縮的樣子,不得不連忙低下頭去。過了一忽兒,天虹想看看那人是否還在看他,剛一轉過臉,又同那雙水汪汪的黑眼睛對上了,羞得天虹臉色飛紅,再也不敢轉過臉去。這個女孩子,天虹自然認得,她叫秦碧芳,和自己住得很近,也可以說是斜對門吧,隻要站在自家門口就可以看到她家的朱紅大門。每逢出門上學或散學回家,自然常常遇到,但是天虹卻從來不曾給予過多的注意。至於說這是什麽原因,天虹說不清,也從來沒有想過。前文已經交代,在這道大街上許多顯赫的門第都破落了,而秦家卻是例外。據說,秦碧芳的父親在鄉村擁有不少田產,後來見工商業有利可圖,就將大部分土地賣掉,在城裏開了一家大中藥店。近幾年雖然生意不算太好,但在這條街上卻是鶴立雞群,堪稱殷實大戶。加上這位秦老闆和當地權要來往密切,在工商聯又是一名執行委員,那氣派就更不同一般。也許正因為如此,在天虹的心理中有一種朦朦朧朧的隔閡,也就沒有心思注意到他家的女兒。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火鳳凰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魏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魏巍並收藏火鳳凰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