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很熱,熱得出奇。因為屋裏生了四盆火,火燒得很旺。閃動的火光,將牆壁和屋頂都照成了嫣紅色。


    阿飛的臉也是紅的,全身都是紅的。他就躺在四盆火的中間,赤著上身,隻穿著條短褲。褲子已濕透。他仰麵躺在那裏,不停地流著汗,不停地喘息著。他整個人都已虛脫。


    屋子的一角坐著兩個人,一個還在不停地咳嗽著,另外一個卻像是泥塑一般呆坐不動,半合半張的雙眸偶爾閃過一抹淩厲的光芒。


    當今江湖,最負盛名的人是誰?也許是那個迷霧一般的兵器譜第一,"天機老人",他的確是個霧一般的人物。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裏來,也沒有人知道他要往哪裏去。甚至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誰。


    不過,時代不同了,如今的江湖隻有三個人佇立在山峰之上,天機老人的隱退,兵器譜上的兵器黯然凋零,原因,都是一個人,一柄劍,也許,他的人就是一件兵器吧?


    "殺神",雖然這個名號在韓文眼裏不過是個狗屁,可在別人看來,就是如此,短短不到半年的時間當中,兵器譜上的人幾乎全部被他屠戮,就連排名第四的"鐵劍"郭嵩陽,排名第五的"銀戟溫侯"呂鳳先也不能避免。


    如今,江湖上的人都在預測,預測什麽?預測他什麽時候會挑戰最強的那兩個人,那兩件兵器,上官金虹的"龍鳳環",李尋歡的"小李飛刀",甚至還有人開了賭盤。


    屋子很沉默,雖然隻是一個陋室,但在這間屋子中的三個人,隻要聯手,橫掃天下也不過是個時間問題,但——那根本不可能,道不同不相為謀,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了;


    咳嗽聲止住,李尋歡歎了口氣,道:"你在幹什麽?"


    韓文眯著眼,神情中似乎有些失望之色,悠然道:"如你所見,我在蒸他。"


    李尋歡道:"蒸他?他既不是饅頭,又不是螃蟹,為什麽要蒸他?"


    阿飛現在看來的確就好像一隻被蒸熟了的螃蟹。


    韓文笑了,道:"我蒸他,因為我要將他身子裏的酒蒸出來,讓他清醒。",他目光凝注著李尋歡,緩緩接著道:"我也想將他血裏的勇氣蒸出來,讓他重新做人。"


    李尋歡被韓文的眼神兒看的一個錯愕,歎然道:"如此說來,我倒也的確需要被蒸一蒸,隻可惜我身子裏的酒若完全被蒸出來,我這人隻怕也就變成空的了。"


    韓文皺眉,道:"你身子裏除了酒,難道就沒有別的?"


    李尋歡歎息了一聲道:"也許還有一肚子的不合時宜。"


    韓文撫掌大笑,道:"說得妙,若沒有一肚子學問,怎說得出這種話來?"


    他忽又頓住笑,哼道道:"其實我倒真想把你蒸一蒸,看看你身子裏除了酒和學問外,還有什麽別的?看老天究竟用些什麽東西來造成你這麽樣一個人的。"


    李尋歡道:"然後呢?"


    韓文笑了,道:"然後我就要將天下的人全都找來,把這些東西像填鴨似的塞到他們肚子裏去。"


    李尋歡道:"每個人都塞一點?"


    韓文歎了口氣道:"不是一點,越多越好。"


    李尋歡不解,道:"這樣說來,天下的人豈非都要變得和我一樣了?"


    韓文搖頭道:"天下的人都變得和你一樣,又有什麽不好?"


    李尋歡道:"也有點不好。"


    韓文抬頭道:"哪點不好?"


    李尋歡苦笑著,道:"你若要令天下人都變得和我一樣,世上也許隻有一種人讚成這主意——賣酒的。"


    韓文不再說話,隻是有些失望,一個屋子裏兩個扶不起的阿鬥...或許,還有一個女人吧?可他仿佛根本沒有注意到林仙兒這個人,也沒有瞧她一眼,像是在看著空氣;


    屋子裏忽然沉寂了下來,隻剩下鬆枝在火焰中燃燒的聲音。


    林仙兒已走到阿飛麵前。除了阿飛外,她也沒有去瞧別人一眼。閃動著的火光映著她的臉,她臉上一陣白,一陣紅,紅的時候看來就像是個害羞的仙子,白的時候看來就如同幽靈。


    人都有兩種麵目,有時美麗,有時醜陋。隻有她,無論怎麽變,都是美麗的。她若是仙子,當然是天上最美麗的仙子;她若是幽靈,也是地獄中最美麗的鬼魂。


    但阿飛卻像是已下定了決心,無論她怎麽變,都不會再瞧她一眼。


    林仙兒輕輕歎了口氣,幽幽道:"我沒走...隻為了要對你說兩句話,聽不聽都隨便你。"


    阿飛好像根本沒有在聽。可是,他的身子為什麽卻又已僵硬?


    林仙兒緩緩接著道:"那天,我知道你很傷心,可是我卻不能不那麽做,因為我不願看到你死在上官金虹手裏...他想殺了所有能夠威脅他的人,你也是。"


    阿飛好像還是沒有在聽。可是,為什麽他的拳已握緊?


    林仙兒道:"我現在,既不是要求你了解,更不是要求你原諒,我自己也知道,我們的緣分已盡..."她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才接著道:"我告訴你這些話,隻為了要讓你心裏覺得好受些,因為我一直都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至於我..."


    李尋歡聽得有些作嘔,大聲道:"你已說得太多了!"


    林仙兒笑了笑,笑得很淒涼,慢慢道:"不錯,我的確已說得太多了。"


    她果然一個字都不再說,立刻轉身走了出去。她走得並不快,卻沒有回頭。阿飛還是躺在那裏,連眼睛都沒有張開過。


    林仙兒眼看已要走出門。李尋歡這才鬆了口氣。他知道林仙兒今天隻要走出這道門,阿飛以後隻怕就永遠再也見不到她。隻要阿飛不再見到她,就已重生。


    林仙兒自己當然也很明白今天隻要走出這道門,就等於已走出了這世界。她腳步雖然並沒有慢下來,但目光中卻已又露出了恐懼之意──屋子裏雖然亮如白晝,但門外卻是一片黑暗。


    雖然也有星光,但星光她並沒有看在眼裏。她喜歡的是令人眩目的光彩。她喜歡讚美、阿諛、掌聲,喜歡奢侈、浪費、享受,喜歡被人愛,也喜歡被人恨...


    她本就是為了這些而活著的。若沒有這些,她就算還能活下去,也就如活在墳墓裏。


    黑暗已越來越近了。林仙兒目中的恐懼已漸漸變為怨毒、仇恨。這時她若有力量,她一定會將世上所有活著的人都殺死。


    但就在這時,阿飛突然跳了起來,大聲道:"等一等。"


    "等一等!"


    誰都無法相信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能改變多少人的一生!就在這刹那間,林仙兒已突然完全改變。她眼睛裏立刻就又充滿了得意、自信、驕傲,她整個人也仿佛突然變得說不出地美麗!


    她幾乎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麽美麗過。"隻有驕傲和自信,才是女人最好的裝飾品。"一個沒有信心,沒有希望的女人,就算她長得不難看,也絕不會有那種令人心動的吸引力。


    這就正如在女人眼中,隻要是成功的男人,就一定不會是醜陋的。"隻有事業的成功,才是男人最好的裝飾品。"林仙兒腳步已停下,還是沒有回頭,卻輕輕歎息了一聲。


    她的歎息聲很輕很輕,帶著種說不出的幽怨淒苦之意。看到她目中神色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她在如此得意的時候,也會發出這麽淒涼的歎息。


    李尋歡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知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一種音樂,任何一種聲音能比她這種歎息更能打動男人的心。縱然是秋葉的凋落聲,流水的哀鳴聲,甚至連月下的寒琴,風中的夜笛,也絕沒有她這種歎息聲淒惻動人。


    他隻希望阿飛能瞧他一眼,聽他說句話。但阿飛現在眼中已又隻剩下林仙兒一個人,耳裏也隻能聽得到她一個人的聲音。


    林仙兒歎息著道:"我的話已說完了,已不能再等了。"


    阿飛道:"不能等?為什麽?"


    林仙兒道:"因為我答應過別人,隻說兩句話,說完了就走的。"


    阿飛道:"你想走?"


    林仙兒歎道:"就算我不想走,也有人會來趕我走。"


    阿飛道:"誰?誰要趕你走?",他眼睛裏忽然又有了光,有了力量,大聲道:"你為什麽要被人趕走?這本是你的家。"


    林仙兒霍然轉身,凝注著阿飛。她目中似已有淚,因為她眼波本就柔如春水。良久良久,她才又歎息了一聲,淒然道:"現在這裏還是我的家麽?"


    阿飛道:"當然是的,隻要你願意,這裏就是你的家。"


    林仙兒的腳步開始移動,仿佛忍不住要去投入阿飛懷裏,但忽然間又停下腳步,垂頭道:"我當然願意,怎奈別人卻不願意。"


    阿飛咬著牙,一字字道:"誰不願意,誰就得走。"


    他似已不敢觸及李尋歡的目光,也不管別人對他怎麽想了。


    韓文的確將他血液裏的酒蒸了出來,勇氣蒸了出來,他卻也將他的情感全都蒸了出來。一個人身子最虛弱時,情感卻最豐富。


    阿飛的眼睛似乎再也不願離開林仙兒,一字字接著道:"在這裏,沒有任何人能趕你走,隻有你才能趕別人走。"


    林仙兒帶著淚,又帶著笑,道:"我的確很想跟你單獨在一起,可是,他們都是你的朋友..."


    阿飛道:"不願意做你朋友的人,也就不是我的朋友。"


    林仙兒忽然燕子般投入他懷裏,緊緊擁抱住他,道:"隻要能再聽到你說這句話,我已經心滿意足了,別的我什麽都不再想,無論別人對我怎麽樣,我也都不再放在心上。"


    門,是虛掩著的。


    韓文慢慢地走了出去,走入門外的黑暗與寒夜中。他知道自己若再留在屋子裏,已是多餘的。


    李尋歡也跟了出來,似乎還有些不甘心,道:"我們難道就這樣走了麽?"


    "狗改不了吃屎!本性難移!就像你一樣!",韓文冷哼一聲,他花費了這麽長時間,到頭來還是救了一個廢物。


    "我?",李尋歡麵上有些不悅。


    韓文冷冷的說道:"林仙兒就是一坨狗屎,他就是那隻蒼蠅,林詩音也是一坨狗屎,你也不過是一隻蒼蠅!"


    李尋歡蒼白的臉漲得通紅,好半天,道:"比喻的有些粗俗了!"


    "但比喻的很恰當!",韓文哼道:"我真沒想到他竟是這麽樣一個人,居然還對她這樣子,這種人簡直...我已經無話可說了!站在門外,聽著林仙兒跟人家...他竟然還這樣?戴綠帽子也是一種習慣嗎?"


    李尋歡長長歎了口氣,道:"也許...你看錯他了。"


    韓文冷笑著,道:"我看錯了?難道他不是這種人?"


    李尋歡盯著他,無比篤定的說道:"他不是。"


    韓文笑的更冷了,道:"若不是這種人,怎麽能做得出這種事?"


    李尋歡黯然道:"因為...因為..."


    他實因不知道該怎麽說,韓文卻替他說了下去,他歎息了一聲,道:"他這樣做,隻因為他已不能自主。雖然沒有別人逼他,他自己卻已將自己鎖住。其實,不隻是他,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枷鎖,也有自己的蒸籠。"


    李尋歡錯愕,好半晌,道:"看來你還沒有放棄他?"


    "不!我已經放棄了!",韓文搖頭,道:"我隻不過是覺得他的劍不錯,想要幫他一把,既然他是扶不起的阿鬥,我也沒有必要繼續了,因為...我沒有那麽多的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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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有枷鎖嗎?",李尋歡突然問道。


    韓文看著他的眼睛,好半晌,道:"你對自己什麽都不在乎,就算有人辱罵了你,對不起你,你也不放在心上,別人甚至會以為你連勇氣都已消失..."


    李尋歡笑了,很苦澀。


    韓文接著說道:"但你的朋友若是有了危險,你就會不顧一切去救他,甚至赴湯蹈火,兩肋插刀也在所不辭...''朋友'';就是你的蒸籠,隻有這種蒸籠,才能將你的生命之力蒸出來!將你的勇氣蒸出來,可在我看來,你,也快廢了!"


    李尋歡並不否認,反而是歎息著,道:"那麽...龍嘯雲難道也有蒸籠麽?他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看著笑容苦澀的李尋歡,韓文道:"當然也有。"


    李尋歡道:"什麽才是他的蒸籠?"


    韓文伸出兩根手指,道:"金錢、權力!"


    李尋歡囁嚅這嘴唇兒,好半晌,道:"可是,他要殺我、陷害我,卻並不是為了金錢和權力,因為他自己也知道我是絕不會和他爭權奪利的,可他為什麽還要那樣?"


    "當局者迷!",韓文道:"他一心要殺你,隻因為他心上也有副枷鎖。"


    "龍嘯雲恨你,因為他懷疑,他嫉妒!他始終懷疑你會將所有的一切都收回去。他嫉妒你那種偉大的人格和情感,因為他自己永遠做不到,懷疑和嫉妒,就是他的枷鎖!",韓文冷冷的說道。


    李尋歡本就蒼白的臉更加蒼白了,捂著胸口,一陣急促的咳嗽,很嚴重的咳嗽,韓文甚至能看到他掌心裏那一點血花;


    他卻輕輕地擦去,歎道:"這種枷鎖也許世上大多數人都有一副,那麽,阿飛的枷鎖是什麽呢?"


    韓文目光遙視著天際的星光,歎息著道:"阿飛的枷鎖就和龍嘯雲的完全不同了...阿飛的枷鎖是愛。"


    李尋歡搖頭,道:"愛?愛也是枷鎖?"


    韓文冷笑,道:"當然是,而且比別的枷鎖都重得多。"


    李尋歡搖頭,道:"但他真的那麽愛林仙兒麽?他愛她,是不是隻因為他得不到她?"


    沒有人回答她的話。因為這問題根本就沒有人能回答。


    李尋歡歎了口氣,凝注著韓文,道:"我在怎麽樣才能將他這副枷鎖解脫啊!"


    韓文沒有回答,隻是慢慢地回過頭──窗子裏的火光已暗了,小屋孤零零地矗立在西風和黑暗中,看來就像是阿飛的人一樣,那麽倔強,又那麽寂寞。


    李尋歡彎下腰,不停的咳嗽起來,他明白這是什麽意思,他知道無論誰都沒法子將阿飛的枷鎖解脫。除了自己之外,誰也沒法子救得了他。


    久久沒有聲息之後,李尋歡又問道:"那你的枷鎖是什麽?"


    韓文站在原地,很久才說道:"回家!"


    李尋歡錯愕,正如之前的百曉生,他也不懂,不懂韓文的話。


    ........


    ........


    "為什麽不離開?",李尋歡問道。


    野店的設施簡陋,在這張滿是刀傷劍痕的笨重桌子對麵兒,韓文默默地啃著饅頭,良久,緩緩地說道:"在等!"


    "等什麽?",李尋歡問道。


    韓文白了他一眼,道:"在等你有一戰之力!再等上官金虹與荊無命之間出現裂痕!"


    "你沒有必勝的把握?",李尋歡知道韓文一向是個很狂躁的人,他還從未見過韓文竟然有如此的耐心。


    韓文慢慢的說道:"我本意讓阿飛振作,至少讓他可以幫我一個忙,牽製住荊無命...他們之間的配合天衣無縫,誰也沒有把握一起對付他們兩個人,誰也不行!"


    氣氛稍顯沉默,韓文繼續啃饅頭,李尋歡喝著酒,一壺接著一壺。


    不知何時,阿飛來了,像是做錯的事兒的孩子,站在李尋歡的身邊兒,他腰上無劍,看來他做出了選擇。


    韓文抬了一下眼簾,悶哼一聲,便像是沒看到他一樣,起身便走掉了。


    李尋歡搖了搖頭,歎息一聲,示意阿飛坐下說話,自顧的說道:"無論你做出什麽樣的選擇,我都不怪你!陪我喝幾杯吧!"


    阿飛從不喝酒,這一點荊無命與他一樣,酒精也是會讓人行動遲緩的,可今天,不同,所以他點了點頭,突兀的偏過臉,他的表情卻是僵住了,因為他看到了一個人的身影。


    這人身材很高,黃袍,鬥笠,笠簷壓得很低,走路的姿勢很奇特,也沒有轉過頭來瞧一眼,行色仿佛也很匆忙。


    阿飛的心跳突然卻快了。


    荊無命!


    荊無命的眼睛一向盯住前麵,仿佛正在追蹤方才走掉的韓文,並沒有發覺阿飛就坐在路旁的小店裏。


    阿飛卻看到了他,看到他腰帶上插著的劍。卻沒有看到他那條斷臂──用布帶懸著的斷臂。隻要看到這柄劍,阿飛的眼睛裏就再也容不下別的。


    就是這柄劍,令他第一次嚐到失敗和屈辱的滋味。就是這柄劍,令他幾乎永遠沉淪下去。阿飛的拳已緊握,掌心的傷口又破裂,鮮血流出,疼痛卻自掌心傳至心底,他全身的肌肉立刻全都緊張了起來。


    他已忘了荊無命的斷臂。他一心隻盼望能和荊無命再決高下,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到別的。荊無命也很快就從門口走過。阿飛緩緩站起,手握得更緊。


    痛苦越劇烈,他的感覺就越敏銳。


    坐在門口的夥計突然感覺到一陣無法形容的寒意襲來,轉過頭,就瞧見了阿飛的眼睛──一雙火焰般熾熱的眼睛,卻令人自心底發冷。


    "當",店夥手裏的酒杯跌了下去。


    但這酒杯還未跌在地上,阿飛突然伸手,已接在手裏。誰也瞧不清他如何將這酒杯接住的。


    店夥計整個人都被嚇呆了。阿飛慢慢地將酒杯放在他麵前的桌上,倒了杯酒,自己一飲而盡。


    他心裏忽然又有了變化,似乎,他對自己的選擇又有所動搖了。


    就在這時,門外又有個人走了過去。這人也是黃衫,鬥笠簷也壓得很低,走路的姿態也很奇特,蒼白的臉,在鬥笠的陰影下看來,就宛如是用灰石雕成的。


    上官飛!


    阿飛並不認得上官飛,但一眼就看出這人必定和荊無命有很密切的關係,而且顯然正在追蹤著荊無命!上官飛身材雖比荊無命矮些,年紀也較輕,但那種冷酷的神情,那種走路的姿態就好像是荊無命的兄弟。


    他為什麽也在暗中追蹤荊無命呢?這地方本就很荒僻,再轉過這條街,四下更看不到人蹤。


    阿飛走得很快,始終和上官飛保持著一段距離。


    而在阿飛身後,李尋歡卻是帶著一絲期盼的跟著,心裏默默的說著,希望阿飛能夠重拾自己的劍。


    前麵走的韓文早已瞧不見了,荊無命也隻剩下一條淡黃色的人影,但上官飛也還是走得很慢,並不著急。阿飛發現上官飛也很懂得"追蹤"的訣竅。


    要追蹤一個人而不被發覺,就不能急躁,就要沉得住氣。


    前麵有座土山,荊無命已轉過山坳。上官飛的腳步突然加快,似乎想在山後追上荊無命。等他也消失在山後,阿飛就以最快的速度衝上土山。


    他知道在山上一定可以看到一些有趣的事。


    他果然沒有失望。


    荊無命從未感覺到恐懼──一個人若連死都不怕,還有什麽可怕的?但現在,也不知為了什麽,他目中竟帶著種恐懼之意。他怕的是什麽?


    ........


    ........


    轉過山,景色更荒涼,秋風蕭殺。


    荊無命的手,突然按上了劍柄──但這是右手,並不是使劍的手,他的劍在這隻手裏,已不能算是殺人的利器!他的手握起,又放下。他的腳步也停下,仿佛知道他的路已走到盡頭。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上官飛的冷笑。


    上官飛已到了他身後,冷笑著道:"你已經可以不必再做戲了!"


    荊無命緩緩回身,死灰色的眼睛又變得全無表情,漠然凝注著上官飛,良久良久,才一字字道:"你說我在做戲?"


    上官飛道:"不錯,做戲,你故意跟蹤韓文,就是在做戲,因為你根本沒有追蹤他的必要。"


    荊無命道:"那麽,我追蹤他為的是什麽?"


    上官飛道:"為的是我。"


    荊無命道:"你?"


    上官飛道:"你早已知道我在盯著你了。"


    荊無命冷冷道:"那隻因你並不高明。"


    上官飛道:"雖不高明,現在已是能殺你,你當然也早就知道我要殺你!"


    荊無命的確早已知道,所以他並未感覺到驚異。


    驚異的是阿飛。這兩人本是同一門下,為何要自相殘殺?


    上官飛道:"十年前,我已想殺你,你可知道為了什麽?"


    荊無命拒絕回答──他一向隻問,不答。


    上官飛突然激動起來,目中更充滿了怨毒之色,厲聲道:"這世上若是沒有你,我就可活得更好些,你不但搶走了我的地位,也搶走了我的父親,自從你來了之後,本來屬於我的一切,就忽然都變成了你的。"


    荊無命冷冷道:"那也隻怪你自己,你一向比不上我。"


    上官飛咬著牙,一字字道:"你心裏也明白並不是為了這緣故,那隻因...",他雖然在極力控製著自己,卻還是忍不住爆發了起來,突然大吼道:"那隻因你是我父親的私生子,我母親就是被你母親氣死的。"


    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突然收縮,變得就像是兩滴血。兩滴淚早已幹枯,變色了的血。


    在山上的阿飛,目中突也露出了極強烈的痛苦之色,竟仿佛和荊無命有同樣的痛苦,而且痛苦得比荊無命更深。


    上官飛道:"這些事你們一直瞞著我,以為我真不知道?"


    他說的"你們"指的就是荊無命和他的父親。這兩字自他嘴裏說出來,並沒有傷害到別人,傷害的隻是自己。他更痛苦,所以神情反而顯得平靜了些,冷笑著接道:"其實自從你來的那一天,我已經知道了,自從那一天,我就在等著機會殺你!"


    荊無命冷冷道:"你的機會並不多。"


    上官飛道:"那時我縱有機會,也未必會下手,因為那時你還有利用的價值,但現在卻不同了。"


    他冷笑著,又道:"那時你在我父親眼中,就像是一把刀,殺人的刀,我若毀了他的刀,他絕不會饒我。但現在,你已隻不過是塊廢鐵,你的生死,他已不會放在心上。"


    荊無命沉默了很久,竟慢慢地點了點頭,一字字道:"不錯,我的生死,連我自己都未放在心上,又何況他?"


    上官飛道:"這話你也許能騙得過別人,騙你自己,卻騙不過我的。"


    荊無命道:"騙你?"


    上官飛冷笑道:"你若真的不怕死,為何還要拖延逃避?"


    荊無命道:"拖延?逃避?"


    上官飛道:"你故意作出追蹤韓文的姿態,就是在拖延,在逃避。"


    荊無命道:"哦?"


    上官飛道:"你追蹤的若不是韓文,我一定會讓你先追出個結果來,看你是想追出他的下落,還是在等機會殺他,然後我才會對你下手。"


    他冷笑著,接道:"隻可惜你選錯了人,因為你根本追查不出他的下落,更殺不了他,你根本不配追蹤他,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荊無命突然笑了笑,道:"也許...",他笑容不但很奇特,而且還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之意。


    上官飛並沒有看出來,又道:"所以你的追蹤,隻不過是種煙幕,要我不能向你出手。",他盯著荊無命,厲聲道:"因為你現在已怕死了!"


    荊無命道:"怕死?"


    上官飛道:"你以前的確不怕死,但那隻不過是因為那時還沒有人能威脅你的生命,所以你根本還無法了解死的恐懼。"


    "叮"的一聲,他龍鳳雙環已出手,冷冷接著道:"但現在我已隨時可殺你!"


    荊無命沉默了很久,緩緩道:"看來你好像什麽事都知道。"


    上官飛道:"我至少比你想像中高明得多。"


    荊無命突又笑了笑,道:"隻可惜你還有一件事不知道。"


    上官飛道:"什麽事?"


    荊無命道:"別的事你全不知道也不要緊,但這件事你若不知道,你就得死!"


    上官飛冷笑道:"這件事若真的如此重要,我就絕不會不知道。"


    荊無命道:"你絕不會知道,因為這是我的秘密,我從未告訴過別人..."


    上官飛目光閃動,道:"你現在準備告訴我?"


    荊無命道:"不錯,我現在準備告訴你,但那也是有交換條件的。"


    上官飛道:"什麽條件?"


    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又收縮了起來,緩緩道:"我若告訴了你,你就得死!"


    上官飛道:"你要我死?"


    荊無命道:"我要你死,因為活著的人,沒有人能知道這秘密。"


    上官飛瞪著他,突然縱聲大笑了起來。這件事的確像是很可笑。一個殘廢了的人,居然還想要別人的命?


    上官飛大笑道:"你想用什麽來殺我?用你的頭來撞,用你的嘴來咬?"


    荊無命的回答很簡短,也很妙,隻有兩個字——"不是。"


    上官飛的笑聲已漸漸小了。如此簡短的回答,已不像是在嚇人,更不像是在開玩笑!


    荊無命緩緩道:"我要殺你,用的就是這隻手!",他的手已抬起,是右手。


    上官飛已笑得很勉強,卻還是大笑著道:"這隻手...你這隻手連狗都殺不死。"


    荊無命道:"我隻殺人,不殺狗!"


    上官飛笑聲突然停頓,龍鳳雙環已脫手飛出。


    "一寸短,一寸險",龍鳳雙環本是武林中至絕至險之兵刃,這一著"龍翔鳳舞脫手雙飛"更是險中之險,若非情急拚命,或是明知對方已被逼人死角時,本不該使出這一著。


    這一著若是使出,對方也就很難閃避得開。


    但就在這時,劍光已飛出。劍光隻一閃,已刺人了上官飛咽喉。劍鋒人喉僅七分。


    上官飛的呼吸尚未停頓,額上青筋一根根暴露,眼珠子也將凸了出來,死魚般瞪著荊無命。他死也不明白荊無命這一劍是怎麽刺出來的。


    荊無命也在冷冷地瞧著他,一字字緩緩道:"我的右手比左手更快,這就是我的秘密!"


    上官飛身子突然一陣抽搐,咽喉中發出了"格"的一響。


    劍拔出,鮮血飛濺。


    上官飛死魚般的眼睛還是在瞪著荊無命,目中充滿了懷疑、悲哀、驚懼...他還是不相信,死也不相信。但他必須相信。


    上官飛脫手擊出的龍鳳雙環,已打入了荊無命的左臂。


    斷臂。


    他拚命以這條斷臂,去硬接上官飛的雙環,然後以右手劍自左脅之下刺出,一劍刺人了上官飛的咽喉。


    這是何等詭異的劍法。


    這一劍好準!好毒!好快!好狠!


    "我的右手比左手更快,這就是我的秘密!"


    他的確沒有說謊。


    但這事實卻又多麽令人無法思議,難以相信。上官飛和他同門十餘年,從未見他練過一天右手劍,所以死也不明白他這右手劍是如何練成的。但他必須相信,因為世上絕沒有比"死"更真實的事。


    荊無命垂首望著他的屍身,神情看來似乎有些惆悵、失望。良久良久,他突然輕輕歎息了一聲,喃喃道:"你何必要殺我?我何必要殺你?..."


    他轉過身,走了出去。


    他走路的姿勢還是那麽奇特,仿佛在暗中配合著某一種奇特的韻律。


    那對龍鳳雙環還是嵌在他左臂裏。


    懷疑,驚懼,不能相信。


    這也正是阿飛此刻的心情。


    荊無命的劍法的確可怕,也許並不比他快,但卻更狠毒,更詭秘。


    "難道我真的無法勝過他?"


    就算明知這是事實,也是阿飛這種人絕對無法忍受的!


    望著荊無命逐漸遠去的背影,阿飛突然覺得胸中一陣熱血上湧,忍不住就要跳下土山,追上去。


    但就在這時,突然有一隻手從後麵伸過來,拉住了他。


    這是隻很穩定的手,瘦削而有力。


    ........


    ........


    阿飛被帶倒在地,回身一看,卻是剛剛被荊無命追蹤的韓文,不知何時他又繞了回來,阿飛很憤怒!他情願當自己不知道林仙兒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可這個人...


    但他很快就看到了李尋歡那對充滿了友情和對生命熱愛的眼睛。能拉住阿飛的並不是這隻手,而是那雙眼睛。


    阿飛終於垂下頭,長長歎息了一聲,黯然道:"也許我真的不如他。"


    韓文冷哼道:"你隻有一點不如他。"


    阿飛道:"一點?"


    "唯一的一點就是——他雖然廢了左臂,他的人卻沒有廢掉,而你,已經廢了!",韓文恨鐵不成鋼的看著阿飛。


    李尋歡在一旁插言,道:"你說的不錯,他的右手的確更快,你發現他追蹤你,所以才做了這麽場戲麽?不過,你也說錯了——為了殺人,荊無命可以不擇一切手段,甚至不惜犧牲自己,阿飛卻不能。"


    阿飛沉默了很久,黯然道:"我的確不能。"


    李尋歡道:"他不能,隻因他有感情,他的劍術雖無情,人卻有情。"


    阿飛道:"所以...我就永遠無法勝過他?"


    "可我也有感情,我卻能夠戰勝荊無命!",韓文說道,他說的很自信,可隨即他又說道:"我也有七情六欲,可我卻不會是你這種傻蛋!不不不!你完全就是個廢物!"


    被人罵做廢物,阿飛卻沒有任何的表示,就那樣呆呆的坐在原地,


    李尋歡搖了搖頭,歎道:"有感情,才有生命,有生命,才有靈氣,才有變化...他不是廢物!"


    盯著李尋歡的那雙眼睛,韓文冷笑道:"我說是就是!"


    李尋歡咬了咬牙,好半晌,他不搭理韓文了,對阿飛說道:"但這還並不是最重要的。"


    阿飛道:"最重要的是什麽?"


    李尋歡道:"最主要的是你根本不必殺他,也不能殺他!"


    阿飛道:"為什麽不必?"


    李尋歡道:"因為他本已死了,何必再殺?"


    阿飛沉思著,緩緩道:"不錯,他的心實已死..."


    "你問他這些還有意義嗎?他現在連自己的劍在哪裏都找不到,又何必問這些東西,又何必在意是誰打敗過他呢?",韓文突然問道。


    李尋歡呆立,他發現這個人實在是...太可怕了!他總會讓自己啞口無言。


    阿飛默默的站起身,又默默地走掉了,他的心又冷卻了下來,剛剛他被荊無命勾起了心中的熱血,可現在,他又要為了自己愚不可及的選擇,邁步前行。


    ...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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