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你失望了,也不用這樣對他吧?";


    李尋歡長呼一口氣,問道,看得出,如果不是韓文與他有交情,並且救過他,隻怕他已經按捺不住想要出手教訓一下這個可惡的人了。


    "怒其不爭,恨其不幸!",韓文眯著眼睛,連連搖頭,目露凶光,喃喃道:"都該死...包括你!"


    李尋歡被嚇了一跳,退後了一步,好半天,他好像有意要轉移話題,道:"你是怎麽知道荊無命的右手劍,比左手劍還要厲害的?"


    韓文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反問道:"你可知道他為何要在暗中苦練右手劍法?"


    李尋歡顯然是不願意多想,直接問道:"你說他是為的什麽?"


    韓文緩緩道:"若是我猜得不錯,他為的就是上官金虹。"


    李尋歡蹙眉,道:"你認為上官金虹也不知道他這秘密?"


    韓文搖頭,無比篤定的說道:"絕不會知道。"


    "哦?",李尋歡有些吃驚,誰不知道荊無命就像是上官金虹的影子?他道:"怎見得?"


    韓文道:"荊無命的右手既然比左手更快,本可一劍取那上官飛的命,上官飛本無還手的餘地。"


    李尋歡點頭道:"不錯。"


    韓文道:"但他卻偏偏要等上官飛先出手,然後再拚著以左臂去挨上官飛的雙環,他又何苦多此一舉。"


    李尋歡沉吟著,道:"那隻因他左臂本已廢,再多挨一次也無妨。"


    韓文道:"這也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李尋歡等著他說下去。果然,他冷笑著說道:"他這麽樣做,為的也是上官金虹。"


    李尋歡稍加考慮就明白了,道:"你是說..."


    韓文點頭,道:"沒錯!他當然很了解上官金虹,知道上官金虹將任何人都當做工具,這人若是失去了利用的價值,上官金虹就會殺了他。"


    李尋歡悵然道:"沒錯,這點上官飛也說過。荊無命生怕上官金虹也會這麽樣待他。可上官金虹若知道他右手比左手更快,真會這麽樣對他?"


    "但上官金虹並不知道!",韓文露出了一個很玩味兒的笑意:"他和上官金虹之間,似乎有著某種極奇異的情感,他希望上官金虹對他好,並不是為了他的劍,而是為了他的人!"


    李尋歡道:"所以他現在就想去試探試探上官金虹,看他的左臂斷了後,上官金虹對他是否還能和以前一樣對他?"


    他又點了點頭,歎道:"我想大概已經明白了。上官飛說得不錯,荊無命現在的確有種恐懼,但他恐懼的並不是''死'';,而是上官金虹的冷淡與輕蔑。如此說來,他這人豈非也有情感?"


    韓文道:"他對別人雖無情,但對上官金虹卻例外,因為他這一生本是為上官金虹而活著的。"


    李尋歡歎息道:"這世上能完全為自己而活的又有幾人?...他可以為上官金虹去死,卻不願死在上官金虹手上。所以他才要在暗中苦練右手的劍法。"


    韓文點頭,道:"不錯。他拚著命去挨上官飛的龍鳳雙環,就是想先練一練對付雙環的方法。所以...上官金虹對他的態度若是改變了,他就會用這法子去殺上官金虹。也許他做不到,但他至少會去試一試。"


    "你認為這是個機會?",李尋歡目光灼灼。


    韓文並不否認,直接說道:"不錯!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隻要他們之間出現裂痕,如果是一對一...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就可以戰勝他!他們之間完美無缺的聯係被破壞了!"


    李尋歡沉默,半晌道:"你看過了上官飛的出手,所以信心更大?"


    "不!",韓文否認了,並且說道:"上官金虹的龍鳳雙環能在兵刃譜中名列第二,並不是因為他招式的狠毒、詭險,而是因為他的穩。能將天下至險的兵器,練到一個''穩'';字,這才是上官金虹非人能及之處,上官飛的武功,根本難及他父親之萬一。"


    李尋歡道:"哦?"


    韓文笑了,有些譏諷,道:"上官飛之所以恨荊無命,也是認為他父親沒有將武功的奧秘傳授給他,而傳給了荊無命。其實上官飛若不用''龍翔鳳舞脫手雙飛'';那樣的險招,荊無命能勝他的機會就很少。"


    李尋歡道:"是。"


    韓文接著說道:"但上官飛卻使出來了,因為他見到荊無命的左臂已斷,沒有了顧慮,也不會再留著不用,所以荊無命剛剛贏了...我並不是以上官飛的武功去衡量上官金虹的,那很淺薄!"


    李尋歡歎息道:"自從荊無命一去,上官金虹父親就開始上官飛他冷淡疏遠,這自然是事實,但他卻不知道這麽做,為的隻是愛他。上官金虹全心全意要將荊無命訓練成他殺人的工具,荊無命這一生,也就因此而毀在他手上..."


    韓文對這沒頭沒腦的話,有些意外,卻也說道:"不錯,一個人若隻為了殺人而活著,的確是件很悲哀的事。"


    李尋歡道:"所以,荊無命自從見到上官金虹那一日起,就已死了,但上官金虹也是人,人都有愛子之心,自然不忍對自己的兒子也這麽做,所以才將武功傳給上官飛。隻可惜上官飛並不能了解他父親的這番苦心。所以上官飛其實也等於是死在他父親手上的。"


    他又饒有深意的看著韓文,說道:"一個人的希望若是太大,往往就難免會做錯許多事..."


    韓文搖了搖頭,道:"我絕不會做錯!"


    "那你現在又想做些什麽?",李尋歡問道。


    韓文道:"荊無命重傷,正在舔舐傷口,他的戰鬥力可以忽略了,現在是我最好的時機,我要前去與上官金虹一戰!就這麽簡單!我若得勝歸來,便是你我之間的決戰之日!"


    "為什麽不是我先?上官金虹也許會比我更強!",李尋歡默然的說道。


    韓文笑了笑,沒有回答。


    ........


    ........


    桌上的卷宗非但沒有少,反而在一天天加多。


    金錢幫管轄的範圍,已越來越廣了。上官金虹的責任也的確越來越重,因為每件事他都要自己來決定。他絕不信任任何人。現在,他已工作了五個時辰,幾乎完全沒有停過手,但他非但不覺得辛苦,反而覺得這是種快樂。


    門開了。一個人走了進來。上官金虹連頭都沒有抬,因為能直接走進這屋子的,隻有一個人。


    荊無命。


    荊無命還是和往常一樣,一走進來,就站到他的身後。


    上官金虹道:"韓文呢?"


    荊無命道:"走了。"


    上官金虹猝然回頭,瞧了他一眼。隻瞧了一眼,目光自他斷臂上滑落,就又低下頭,做自己的事,非但沒有再說一句話,臉上也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荊無命麵上也全無表情,死灰色的眼睛茫然凝注著遠方。一切事仿佛都沒有改變。既沒有責問,也沒有安慰。荊無命的手斷了也好,腿斷了也好,卻像是和上官金虹全無關係。


    又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拍門,請示。又有一大堆卷宗被送了進來。淡黃色的卷宗中,隻有一封信是黑色的。


    上官金虹先抽出了這封信,也隻瞧了一眼,因為信上隻有幾個字:"約定不變,韓文!"


    字跡如刀,鋒芒四射。


    上官金虹靜靜地站著,似在沉思,然後就立刻下了決定。他慢慢地走了出去。荊無命還是像影子般跟在他身後。


    兩人走出門,穿過秘道,走出寬闊的院子,穿過一個垂首肅立著的侍衛,走到陽光下。初春的陽光就像是青澀的女孩兒,還不具備那種動人的熱力。


    兩人還是一前一後地走著,走著...荊無命突然發覺上官金虹腳步的節律己變了。荊無命已無法再與他配合。上官金虹也並沒有加快,也不知為什麽,兩人的距離卻已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荊無命的腳步漸緩,終於停下。


    上官金虹並沒有回頭。


    望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裏,漸漸露出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深深的悲痛...


    密林。鬆林。


    鬆林常青,陽光終年都照不進這鬆林。


    林間雖幽暗,卻不潮濕,風中也帶著鬆木的清香。


    遙望著遠方的天空,韓文緩緩地說道:"想見你一麵兒還真是不容易啊!"


    "一麵就夠了!",上官金虹簡短有力的回答!


    沒錯!他們之間,見一麵就足夠了,因為這一麵見過之後,勢必會有一個人倒下去。


    韓文始終沒有瞧過上官金虹,現在才慢慢地轉過身。


    他的目光,終於觸及了上官金虹的目光。


    火花!


    兩人目光相遇,竟似激起了一串火花。一串無聲無形的火花,雖然沒有人的眼睛能瞧得見,但每個人的心裏卻都能感覺得到。


    密林中剛剛發芽的樹枝開始簌簌作響,像是被震動了一般。


    上官金虹的眼睛裏就仿佛藏著雙妖魔的手,能抓住任何人的魂魄。這人的眼睛如同浩瀚無邊的海洋,碧空如洗的蒼穹,足以將世上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完全容納。


    上官金虹的眼睛是刀。


    韓文的眼睛就是刀的鞘!並無喜怒哀樂,非常的平靜。


    有這種目光的人,不多,恰恰韓文就是其中之一,上官金虹即便沒見過他,也確定了他的身份,一字字道:"你的劍呢?"


    劍,一柄劍憑空出現,就像是一節圓木,黑色的圓木,沒有一絲光華。


    手,出奇地穩定,就像是已完全凝結在空氣中。


    手指纖長,有力,指甲修剪得很幹淨。這隻手看來,也許拿筆遠比拿劍合適,但卻是武林中目前最有價值,最可怕的一隻手,劍,本是很平凡的一把劍,他用了很久;


    但在這隻手裏,這把平凡的劍,也變得有了種逼人的鋒芒,殺氣!


    上官金虹慢慢地走了過來,慢慢地走到韓文對麵。現在,他距離韓文已不及兩丈。可是他的手卻還在袖中。上官金虹的"龍鳳雙環"二十年前就已震懾天下,"兵器譜"中排名第二,名次還在"小李飛刀"之上!僅次於"天機棒"!


    近二十年來,已沒有人見過他的雙環出手。雖然每個人都知道這雙環的可怕,卻沒有人知道它究竟如何可怕。現在,他的環是否已在手中?


    上官金虹的手終於自袖中伸出。手是空的。


    韓文微微蹙眉,道:"你的環呢?"


    上官金虹道:"環在。"


    韓文道:"在哪裏?"


    上官金虹道:"在心裏!"


    韓文道:"心裏?"


    上官金虹道:"我手中雖無環,心中卻有環!"


    韓文的瞳孔突然收縮!


    上官金虹的環,竟是看不見的!正因為看不見,所以就無所不在,無處不至。它可能已到了你眼前,已到了你咽喉,已到了你靈魂中。直到你整個人都已被它摧毀,還是看不見它的存在!


    "手中無環,心中有環!"這正是武學的巔峰!這已是"仙佛"的境界!別人不懂,韓文卻懂得的。


    也許有人在這裏圍觀的話,難免的會有些失望──大多數人,都要看到那樣東西,才肯承認它的價值,卻不知看不見的東西,價值遠比能看得見的高出甚多。


    在這一瞬間,上官金虹目中的光輝,似已將韓文壓倒。上官金虹道:"七年前,我手中已無環。"


    韓文道:"佩服。"


    上官金虹道:"你懂?"


    韓文道:"妙滲造化,無環無我,無跡可尋,無堅不摧!半年前...我也是!"


    上官金虹道:"好,你果然懂!果然不錯!"


    韓文平靜的說道:"懂即是不懂,不懂即是懂。"


    這兩人說話竟似禪宗高僧在打機鋒。除了他們兩人外,誰也不懂。


    風,更大了一些。


    上官金虹凝注韓文,突然長長歎了口氣,道:"韓文不愧是韓文!佩服!"


    韓文道:"上官金虹又何嚐不是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道:"你能走嗎?"


    韓文笑了笑,淡淡道:"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上官金虹道:"你還能走?"


    韓文笑的更歡暢了,道:"是不想走,也是不願走!機會難得!"


    上官金虹道:"好,請出招!"


    韓文道:"招已在!"


    上官金虹不由自主,脫口問道:"在哪裏?"


    韓文道:"在心裏,我劍上雖無招,心中卻有招。"


    上官金虹的瞳孔也突然收縮!


    誰都看不見上官金虹的環在哪裏,也看不見韓文的招在哪裏。


    但環已在,招已出!


    空氣中似乎蔓延著粘稠的殺氣,時間似乎靜止了。韓文和上宮金虹仍然在對峙著,沒有聲音,也沒有動作。


    就連花草樹木也不作聲響了,似乎是在害怕的不敢出聲兒...因為他們隻要一有動作,就必定是驚天動地的動作。決戰隨時都可能爆發,每一刹那都可能爆發。


    或者也就在那同一刹那間終止。在這刹那間,這兩人中勢必要有一個人倒下去!


    倒下去的是誰呢?


    "殺神"韓文!兵器譜前五十名的人,已經被他殺了一半兒了!現在公認的天下第四!


    但上官金虹的雙環排名更高,是不是更可怕?


    兩個人都很鎮定。


    兩個人仿佛都充滿了自信。


    .......


    .......


    天空中一片


    是被風吹落的,還是被他們的殺氣摧落的?


    上官金虹突然向前跨出了一步!


    韓文沒有動!


    突聽一人道:"動即是不動,不動即是動,你明白麽?",聲音很蒼老,每個人都聽得很清楚。卻看不到他的人在哪裏。


    另一人帶著笑道:"既然如此,打就是不打,不打就是打,那麽又何必打呢?"


    這聲音清脆而美,如黃鶯出穀。但她的人,還是誰都沒有瞧見。


    老人道:"他們要打,隻因為他們根本不懂武功之真諦。"


    少女吃吃笑道:"你說他們不懂,他們自己還以為自己懂得很哩。"


    若有他人在場,定會呆立當場!居然有人敢說他們不懂武功。若連他們都不懂,世上還有誰懂?


    老人道:"他們自以為''手中無環,心中有環'';,就已到了武學的巔峰,其實還差得遠哩!"


    少女吃吃笑道:"差多遠?"


    老人道:"至少還差十萬八千裏。"


    少女道:"要怎麽樣才真正是武學的巔峰。"


    老人道:"要手中無環,心中也無環,到了環即是我,我即是環時,已差不多了。"


    少女道:"差不多?是不是還差一點?"


    老人道:"還差一點。",他緩緩接著道:"真正的武學巔峰,是要能妙滲造化,到無劍無我,劍我兩忘,那才真的是無所不至,無堅不摧了!"


    說到這裏,韓文和上官金虹麵上也不禁變了顏色。


    少女道:"聽了你老人家的話,我倒忽然想起一個故事來了。"


    老人道:"哦?"


    少女道:"禪宗傳道時,五祖口薄佛偈:''身如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不使留塵埃'';。這已經是很高深的佛理了。"


    老人道:"這道理正如''環即是我,我即是環'';,要練到這一步,已不容易。"


    少女道:"但六祖惠能說得更妙:''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落塵埃'';。所以他才承繼了禪宗的道統。"


    老人道:"不錯,這才真正是禪宗的妙諦,到了這一步,才真正是仙佛的境界。"


    少女道:"這麽說來,我學的真諦,豈非和禪宗一樣?"


    老人道:"普天之下,萬事萬物,到了巔峰時,道理本就全差不多。"


    少女道:"所以無論做什麽事,都要做到''無人無我,物我兩忘'';時,才能真正到達化境,到達巔峰。"


    老人道:"正是如此。"


    少女歎了口氣,道:"我現在總算明白了!"


    老人淡淡道:"隻可惜有些人還不明白,到了''手中無環,心中有環'';時,就已沾沾自喜,卻不知這隻不過剛入門而已,要登堂入室,還差得遠哩。"


    少女道:"一個人若是做到這一步就已覺得自滿,豈非永遠再也休想更進一步?"


    老人也歎了口氣,道:"一點也不錯。"


    聽到這裏,上官金虹額上也不禁沁出了冷汗,韓文明白這個人是誰,可也不得不佩服這個人在武學上的造詣——天機老人,參悟天機!難怪他能稱霸兵器譜二十餘載!厲害!


    上官金虹突然道:"是孫老先生麽?",沒有人回應。上官金虹道:"孫老先生既已來了,為何不肯現身一見?"


    還是沒有人回應。


    風吹密林,吹得樹枝颼颼地直響。


    韓文和上官金虹若是要交手,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勸阻。但老人和少女的一番對話,卻似已使得他們的鬥誌完全消失了。


    兩人雖然還是麵麵相對,雖然還是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但那種可怕的殺氣也已消失!


    韓文突然長長歎息了一聲,笑了:"神龍見首不見尾,孫老先生庶幾近之。"


    上官金虹沉著臉,冷冷道:"道理人人都會說的,問題是他能不能做得到。"


    韓文笑了笑,道:"能說得出這道理來,已經很不容易了。"


    他還沒有說完這句話,就聽到樹林外麵傳來了一陣騷動聲。


    然後,他就看到四個人抬著口棺材走人了院子。嶄新的棺材,油漆都仿佛還沒有完全幹透。四人竟將這口棺材筆直抬進了這個密林中。


    本看似隻有他們兩個人的密林,立刻有個黃衣大漢迎了上去,厲聲道:"你們走錯地方了,出去!"


    抬棺材的腳夫四下瞧了一眼,囁嚅著道:"這裏有位上官老爺麽?"


    黃衣大漢道:"你問上官老爺幹什麽?"


    腳夫道:"那我們就沒有走錯地方,這口棺材就是送來給上官老爺的。"


    黃衣大漢怒道:"你是在找死,這口棺材你們剛好用得著。"


    腳夫賠笑道:"這是上好的''楠壽'';,我們哪有這麽好的福氣?"


    黃衣大漢的手已往他臉上摑了過去。


    上官金虹突然道:"這口棺材是誰要你們送到這裏來的?"


    他的聲音一發出,黃衣大漢的手就立刻停住。


    腳夫麵上卻已嚇得變了顏色,怔了半晌,才吃吃道:"是位姓宋的老爺,付了四兩銀子,叫小人們今天將這口棺材送到如雲客棧的''高貴廳'';來,還要小人們當麵交給上官老爺。"


    上官金虹道:"姓宋?是個什麽樣的人?"


    腳夫道:"是個男的,年紀好像不太大,也不小了,出手很大方,模樣卻沒有看見。"


    另一人道:"他是昨天半夜裏將小人們從床上叫起來的,而且先吹熄了燈,小人們根本就沒有瞧見他。"


    上官金虹沉著臉,既不覺得意外,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他早就知道問不出的。


    那腳夫又道:"這口棺材的分量不輕,裏麵好像...好像有人。"


    上官金虹道:"打開來瞧瞧。"


    棺蓋並沒有釘封,立刻被掀起。


    就在這一刹那間,上官金虹冷漠的臉像是突然變了。其實他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甚至連眉都沒皺,嘴角都沒有牽動。


    但也不知為了什麽,他整張臉卻仿佛突然全都改變了。竟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的臉,又像是突然戴上了一層硬殼的假麵具。他不願讓人看到他現在真正的麵目。


    世上大多數人都有這麽一張麵具的,平時雖然看不到它,但到了必要時,就會將這張麵具戴起來。有人是為了要隱藏自己的悲哀,有人是為了要隱藏自己的憤怒,有人是逼不得已,不得不以笑臉迷人,有人是為了要叫別人怕他。


    也有人是為了要隱藏自己的恐懼!


    上官金虹是為了什麽呢?棺材裏果然有個死人!這死人赫然竟是上官金虹的獨生兒子上官飛!


    上官飛死的時候韓文也在現場。


    他不但親眼瞧見荊無命殺死上官飛,而且瞧見荊無命將屍體埋葬。


    現在,這屍體又怎會忽然在這裏出現了?是誰掘出了這屍體?是誰送到這裏來的?有什麽目的?韓文目光閃動著,似乎想得很多。


    上官金虹臉上的麵具卻似越來越厚了,沉默了很久很久,目光突然向韓文一字字道:"以前你見過他?"


    韓文點頭,道:"見過!"


    上官金虹道:"現在你再看到他有何感想?"


    屍體己被洗得很幹淨,並不像是從泥土中掘出來的。穿著嶄新的壽衣,身上既沒泥沙,也看不到血漬。隻有一點致命的傷口。傷口在咽喉上,入喉下七分。


    韓文沉吟著,似笑非笑的說道:"我想...他死得並不痛苦。"


    上官金虹袖子裏的雙手握緊了,半晌冷冷的說道:"你是說他死得很快?"


    韓文一點兒也不畏懼,道:"死,並不痛苦,痛苦的是等死的時候,看來他並沒有經過這段時候。"


    上官飛的臉看來的確像是比活著時還安詳平靜,就像是已睡著。他臨死前驚懼的表情,已不知被誰抹平了。


    上官金虹的臉雖能戴上層麵具,但眼睛卻不能。他眼睛似有火焰燃燒,盯著韓文,一字字道:"能這麽快就將他殺死的人,世上並不多。"


    韓文道:"不多,也許不會超過五個。"


    上官金虹道:"你也是其中之一。"


    韓文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不錯,我是其中之一,你也是。"


    上官金虹厲聲道:"我怎會殺死他?"


    韓文淡淡道:"你當然不會殺他,我的意思隻不過是要你明白,能殺他的人,並不一定是要殺他的人,殺了他的人,也並不一定就是能殺他的人。",他慢慢地接著道:"這世間常常有很多意外的事發生,本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得到的。"


    上官金虹不再說話了,但眼睛還是盯著他。韓文的目光已變得很譏誚,甚至還帶著些同情憐憫之色。似乎已透過了上官金虹的麵目,看到了他心裏的悲哀和恐懼。


    他一直都在侵犯別人,打擊別人。現在,他自己終於也受到打擊,而且不知道這打擊是從哪裏來的。血濃於水,兒子畢竟是兒子。無論對誰說來,這打擊都不算小。


    上官金虹似已有些不安,鐵石般的意誌似已漸漸動搖。韓文目中的這份同情憐憫,就像是一柄鐵錘,他臉上那層核桃殼般的麵目,幾乎已被打得粉碎。


    他已無法忍受,突然道:"你我這一戰,遲早總是免不了的!"


    韓文點了點頭,道:"是免不了的。"


    上官金虹道:"今天..."


    韓文打斷了他的話,搖頭道:"今天不行!"


    "為何?",上官金虹問道。


    韓文咧了咧嘴,道:"今天的你,不是最強的你!所以不行!再會!我會再來找你的!


    上官金虹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望著棺材裏的上官飛,喃喃道:"佩服!"


    ........


    ........


    韓文在大路上慢慢的行走,陡然間,他轉身過來,緩緩地說道:"上次你跟蹤我,我已經放過你了!不要再跟著我了,否則,我真的想殺了你呢!"


    話音剛落,道旁的樹林中,一個人在樹幹的陰影處走了出來,他有一雙可怕的眼睛,一雙死人一樣的眼睛,灰蒙蒙的。


    一個隻有一麵的硬幣是無法擲出兩個不同的世界,一把隻有單刃的劍是無法刺出耀眼的雙鋒。於是有人抖動右腕,生出好幾朵劍花,花是在劍尖,如你所想,它先是綻放,隨後枯萎;


    而另一些人用左腕代替了右腕,花開的時候是同樣燦爛,但那些花卻是先枯萎,然後綻放。這兩部分人,都可以稱為劍客。


    他們各自創造出了各自的世界,是用一隻手把劍斜斜地刺出,破空的風聲如水波般向四周蔓延,直至力量的盡端。但最大的圓圈永遠隻有一個,而這個世界中的花也隻是用著一種規律新陳代謝,除了那個叫做荊無命的人。


    "為什麽不告訴他?",荊無命緩緩地說道。


    韓文沒回答,他繼續前行,沒有回頭,可是荊無命總覺得自己仿佛還是在他的目光逼視下,心裏總覺得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壓力,他要問問題,所以要跟著。


    走得越遠,壓力越重。


    天邊已有星月升起,四野空闊,風已住。


    四下聽不到一絲聲音,連春風的低訴都已停止。


    天地間唯一的聲音,隻剩下他們的腳步聲──荊無命忽然發覺自己也有了腳步聲,而且仿佛正在和韓文的腳步配合,一聲接著一聲,配合成一種奇特的節奏。


    一隻春蟲自枯草叢中躍出,竟似被這種奇特的腳步聲所驚,突又躍了回去──連這腳步聲中都仿佛帶著種殺氣。


    這是為了什麽?


    荊無命走路一向沒有聲音,現在他的腳步怎會忽然重了?


    這又是為了什麽?


    荊無命垂下頭,突然發現了這原因──他每一步踏下,竟都恰巧在韓文的前一步和後一步之間。


    他踏下第一步,韓文才踏下第二步,他踏下第三步,韓文立刻踏下第四步──從來也沒有錯過一步。


    他若走快,韓文也走快,他若走慢,韓文也走慢。


    開始時,當然是韓文在配合他的。


    但現在,韓文走快,他腳步也不由自主跟著快了,韓文走慢,他腳步也慢了下來。


    他的步法竟似已被韓文所控製,竟無法擺脫得開!


    荊無命掌心沁出了冷汗。


    但也不知為什麽,他心裏卻又覺得這種走法很舒服,覺得身上每一根肌肉也已放鬆。他身心都似已被這種奇異的節奏所催眠。這節奏竟似能攝人的魂魄。


    或許是因為...從前上官金虹也是這樣走的吧?


    "感覺如何?",韓文停下了腳步,回身說道。


    荊無命突然有一種...欲忘,他想站在韓文的身後,就像是站在上官金虹的身後一樣。


    所以,他逃了!這是他平生以來,第一次這樣做!他怕!他怕了!


    可等他到了金錢幫後,他見到了兩個人,不!荊無命首先看到的還是上官金虹!因為他眼裏也隻有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穿著他那頂寬大的鬥笠,寬大的黃袍,看到他手裏的青鋼劍,劍光在星光下閃動。


    然後,荊無命就看到了阿飛。若是別人遠遠見到,一定會以為此刻走在上官金虹身後的人是荊無命,因為兩人走路的步伐,竟如此奇特。


    誰也想不到阿飛竟已取代了荊無命的位置。


    荊無命的眼色更灰黯,黯得就像是無星無月,黎明前將曉的夜空,空空洞洞的,沒有生命,甚至連"死"的味道都沒有。什麽都沒有。他的臉卻比眼色更空洞,更呆滯。


    上官金虹漸漸走近了,突然在他麵前停下。


    阿飛的腳步竟也停下。


    上官金虹目光遙視著遠方,並沒有瞧荊無命一眼,突然伸手,抽出了荊無命腰帶上插著的劍,淡淡道:"這柄劍你已用不著了。"


    荊無命道:"是。";


    他的聲音也空洞得可怕,連他自己都不能確定是否從自己嘴裏說出來的,他突然有些後悔,為什麽沒有留在不久前的那個人身後,成為他的劍!


    上官金虹手裏還是捏著那柄青鋼劍的劍尖,將劍柄遞了過去,道:"這柄劍給你。"


    荊無命慢慢地伸出手,接過劍。


    上官金虹緩緩道:"現在你反正用什麽劍都沒有分別了。"


    他的人已走了過去,自始至終,從未瞧過荊無命一眼。阿飛也走了過去,也沒有瞧他一眼。


    林仙兒卻向他嫣然一笑,柔聲道:"死,難道真的很困難麽?"


    一片烏雲掩住了星光。


    突然間,霹靂一聲,暴雨傾盆,春天來臨的第一場雨,卻是一場暴雨!荊無命還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站在暴雨中。


    他全身都已濕透,眼角有水珠流落,是雨,還是淚?荊無命又怎會流淚?不流淚的人,通常隻流血!


    .......


    .......


    劍,薄而鋒利,也沒有劍鍔。


    燈光很穩定,劍光閃動,青光。


    窗子是關著的,窗外雨如注,屋子裏沒有風。


    阿飛在穩定的燈光下,凝注著這柄劍,目光也已久久未移動。


    上官金虹卻在凝注著他,悠然道:"你看這柄劍如何?"


    阿飛長長吐出口氣,道:"好,很好。"


    上官金虹道:"比你以前用的劍如何?"


    阿飛道:"更輕些。"


    上官金虹突然自他手中取過劍,用兩根手指將劍尖一拗,劍身立刻變成了圓圈,又"嗡"的一聲,反彈了出去。


    "嗡嗡"之聲如龍吟,良久不絕。


    阿飛冷漠的眼睛已熾熱。


    阿飛道:"我的劍如此一拗,已斷了。"


    上官金虹一反手,劍削出。


    桌上的茶杯立被削斷,如削腐竹。


    阿飛忍不住脫口誇道:"好劍!"


    上官金虹緩緩道:"的確是柄好劍,雖輕而不鈍,雖薄而不脆,剛中帶柔,柔中帶剛,隻因這柄劍看來雖粗劣簡陋,其實卻是當今鑄劍的第一高手古大師的精品,而且是特地為荊無命淬煉的。"


    他忽然向阿飛笑了笑,淡淡道:"你的劍路,仿佛和荊無命相同,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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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飛道:"有幾分相同。"


    上官金虹道:"他出手雖比你更毒更狠,但你卻比他更穩更準,隻因你比他能等,所以這柄劍你用來可能比他更合適。"


    阿飛沉默了很久,緩緩道:"這不是我的劍。"


    上官金虹道:"劍本無主,能者得之。"


    他慢慢地將劍遞過去,目中閃動著一種奇特的笑意,道:"現在,這柄劍已是你的了。"


    阿飛又沉默了很久,還是說出了同樣的一句話:"這不是我的劍。"


    上官金虹道:"隻有這柄劍,才是你的劍,因為隻有用這柄劍,你才能殺得了別人。"


    他忽又笑了笑,接著道:"說不定也能殺得了我。"


    這一次,阿飛沉默得更久。


    上官金虹悠然道:"你欠我的,所以要為我殺人,我給你殺人的劍,這本就很公道。"


    阿飛終於伸出手,接過了劍。


    上官金虹道:"好,很好,有了這柄劍,明天你的債就可還清了!"


    阿飛道:"你要我殺誰?"


    上官金虹緩緩道:"我要你殺的人,絕不會是你的朋友..."


    這句話未說完,他已走了回去,掩起門。


    隻聽他語聲在門外道:"這兩人都是我的客人,明日正午前,誰也不許打擾。"


    現在,屋子裏又隻剩下阿飛和林仙兒兩個人了。


    林仙兒坐在那裏,頭始終未曾抬起。


    上官金虹在這屋裏也呆了很久,始終沒有瞧過她一眼。


    ...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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