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珍珍呢?”


    “上紐扣廠去了。”老太太掂了掂懷裏的蕎蕎,她正小貓兒似的趴著睡覺,一放炕上就哼唧,最近這孩子也不知道又怎麽了,總是無緣無故就哭,哭得脖子都腫了。


    季淵明看了看蕎蕎,不由得感慨生命的蓬勃,他走之前還是個小黃毛呢,現在居然就胖了。


    “別看了,不是長胖,是脖子腫著,昨兒珍珍才把她帶衛生所看過,打過針了。”


    季淵明又歪頭,著重看了下蕎蕎的脖子,確實是有點腫。這年頭沒什麽科普,農村人都不懂,以為這孩子是吃多了鹵菜和瓜子兒,上火導致的。就連衛生所的大夫,也說她是扁桃體發炎,給打的消炎針。


    他揚了揚手裏的網兜,裏頭是四斤上好的五花肥肉和一副豬肺,油紙包著半斤巧克力糖果,是別人送他的。


    他無意間聽珍珍說過一次什麽“巧克力”的,剛巧會議結束的時候,他一直負責貼身保衛的一位農業科學家送給他的。這位科學家了不起,是從美帝國主義那邊偷跑回來效忠祖國的,回來得晚,剛好錯過了前幾年鬧革命的時候,不然他的留洋經曆是妥妥的汙點,絕對要被下放牛棚的。


    科學家年紀已經很大了,隻有一個獨生閨女,聽說嫁的是奧地利人,舉家遷往歐洲了,他一個人很孤單,季淵明跟他很聊得來,還互相留了通信地址。


    老太太聽他說得仔細,嘖嘖稱奇,她就說她兒子厲害吧,認識的人都是科學家呢!


    ***


    珍珍這幾天是真忙,廠子是到手了,可緊接著問題又來了——機器壞了怎麽辦?剩下七八個工人如何安置?當初倒閉的時候,工人們把能拿走的都拿走了,畢竟要抵工資。


    現在隻剩幾座廠房和那套陳舊設備搬不走,得以保存下來,可要重新開工搞生產是搞不起來的。胡同裏春霞媽已經來問過兩次了,啥時候開工,她們家快揭不開鍋了。


    珍珍總不能說不要春霞吧,畢竟抬頭不見低頭見,還主動幫著她打掃衛生,拾掇廠房,她也幹不出卸磨殺驢的事兒。其他幾名工人,都是沒關係沒去處的老弱病殘,要麽年紀大,要麽曾受過工傷帶殘疾,她也不能攆人。


    “小林老師別嫌棄我們,我們隻是動作慢,但不懶,今兒幹不完咱老哥幾個晚上接著幹,一定把廠房拾掇出來。”有個老頭顫巍巍地說,生怕珍珍不要他們。


    這是老趙頭,以前打鬼子的時候瘸了一條腿,頭發花白,其實才四十來歲。好容易有個工作,廠子卻倒閉了,也沒別的單位願意要他,他隻能厚著臉皮繼續待紐扣廠。


    “趙叔說的什麽話,我怎麽會嫌棄你們,大家都是為社會主義事業奉獻大半生的人,該休息就休息,隻是這工資,我得跟大家夥說句實話,我手裏沒錢,所以暫時隻能每個月先發六塊錢,等開工了咱們再按正常的發,怎麽樣?”


    六塊在農村是不少,可在城裏,對這些老弱病殘,隻能勉強不餓死。就這,還是她咬著牙決定的,手裏一分不剩,不算水電,每個月八十的工資支出,她還得找季淵明想辦法呢。


    但大家都拒絕了:“隻要不開工咱們就不能要你的工資,反正家裏還有吃的,餓不死。”一個個的,態度非常誠懇,既有惶惶不安,又有感激,還說讓她有什麽事直接吩咐,他們天天按時上下班。


    因為奶奶的緣故,珍珍對這些老人很尊敬,很客氣,老人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上,不願要工資。


    珍珍看著他們幹枯變形的手指關節,忽然想起個事來:“趙叔你們能做針線活嗎?”


    “針線活?”老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們都是笨手笨腳的老頭子,隻會縫個扣子,繡花……”


    “不是繡花,就是縫扣子。”超英是手工狂魔,做的小汽車和小動物栩栩如生,她還一直沒時間出去找銷路,但可以肯定,銷路不是問題。


    ”你們等一會兒,我回家拿幾個東西來,看你們會不會做。”說不定她還真能先給大家夥創點收,隻要能把工資發出來,很多問題就能迎刃而解。


    正想著,差點跟來找她的季淵明撞個滿懷,“啥時候回來的?”


    兩個多月不見,小媳婦兒好像更漂亮了,像一枚剛成熟的櫻桃,鮮豔,飽滿,又帶點酸澀。


    “傻眼了?問你話呢。”珍珍撅著嘴,拽了拽他的袖子。


    “這就是你承包的廠子?”季淵明往裏走,四處打量,別說這地兒是真寬敞,上千平的大院子,四周是一人高的青磚牆,圍著一片連綿不斷的紅磚瓦房,很是開闊。


    珍珍急忙拿來紐扣玩具,幾位老人仔細琢磨一會兒,都說能試試。春霞年輕,針線活也做得好,倒是很快明白,拿著線縫了幾下,依樣畫葫蘆,很快就做出個小狗兒來。


    有戲!


    珍珍心裏樂開花,反正家裏扣子還多,舊衣服可以拿來做芯子,頂多就是費點針線錢,每人每天做十五個玩具,八個人就是一百二,十天就是一千二百個玩具,發工資應該不成問題。


    第42章 042   考察


    晚上, 老太太雖然也想兒子,但她有眼色,天一黑就帶著蕎蕎睡客房, 把時間和空間留給小兩口了。


    珍珍吃了頓肥膩膩香噴噴的肉, 嘴裏還叼著一塊巧克力, “你可真行啊,這時候還能買到肉。”


    季淵明的肉其實不是買的, 市麵上一肉難求, 他是因為任務執行得漂亮,科學家去招待所廚房打招呼給他拎來的。


    “怎麽個漂亮法?”


    “沒你漂亮。”季淵明早就心猿意馬, 手也不規矩。


    “少來,倒是快說說,你們出這趟差順利不?”


    其實, 季淵明這次是真立了功的。頭兩個月他組織訓練一批隨時待命的狙擊手,因為紮實過硬的理論基礎和豐富的實戰經驗, 很是贏得了上頭的讚譽,後來收到消息說可能有鬼子間諜會對那位美帝國回來的科學家有危險, 他又主動請纓到科學家身邊, 二十四小時貼身保護。


    而就在會議中途,第二天就是科學家做一項十分重要和先進的農業科學技術報告的時候, 間諜還真出現了。


    “那你沒受傷吧?”珍珍緊張地看著他。


    “不僅沒受傷,我還逮到兩個間諜, 審訊出多年來潛伏在橫西市內的一個中型間諜組織。”他微微上揚的嘴角, 摩挲著拇食指上的老繭。


    珍珍沒想到, 間諜離自己居然如此之近!


    這些“劇情”她都隻在諜戰片裏看過,雖然很好奇具體過程和人物,但也知道這種事是保密的, 不能多問。


    “對了,單位給我放三天假,明兒你有空沒?”


    紐扣廠的老人有事做,珍珍想了想,“沒啥事,咋?”


    季淵明猶豫一下,“我們去拜訪一下六哥說的人家,怎麽樣?”


    珍珍這才想起那戶準備收養蕎蕎的人家,想到小丫頭就要去別人家了,心裏還頗有點舍不得,但……算了,她是真沒能力和信心能撫養她長大。


    ***


    第二天,季老太聽說要去實地考察人家,也要求跟著去,順便把蕎蕎也帶去,她總覺著收養是雙向選擇的事,不僅他們選擇人家,人家也得選擇蕎蕎。畢竟,她帶過這麽多孩子也不得不承認,蕎蕎是最難帶的一個。


    小丫頭的脖子好像又不腫了,換上一身大紅燈草絨的新衣服,夾上一塊尿布,又帶上兩塊幹淨的備用,季淵明一手抱住,坐上公共汽車,上市裏去咯!


    王偉的堂姐名叫王芳,住在機關小學宿舍區的二樓,一開門看到他們一大家子就笑了:“您好,您就是阿偉的同事嗎?我叫王芳。”


    季淵明輕輕拍著蕎蕎的背,也笑著道:“你好,我叫季淵明,這是我的愛人,我的母親。”


    幾人和和氣氣的打招呼,遞上兩網兜水果和罐頭,都是平時不怎麽舍得吃的,蕎蕎也不害怕了,眼睛直直的盯著罐頭。


    王芳雖然在跟他們閑聊,可眼睛也在觀察孩子,見她長得十分漂亮,小眼神特機靈,已經滿意了大半。現在又發現她看見想吃的東西不哭不鬧,看起來很懂規矩的樣子,已經基本滿意了。


    又聽季淵明介紹了身世,父母不是作奸犯科的,甚至還是為救人犧牲的營級幹部,看來遺傳基因應該不差,不是壞種……臉上的笑就怎麽也掛不住。


    “蕎蕎是吧,伯娘抱抱你可以嗎?”終究是當老師的,笑臉好,聲音又溫柔。


    小丫頭還真不怕她,下意識回頭看向老太太,見奶奶點頭和鼓勵,這才朝王芳張手。


    “哎喲乖丫頭,可真機靈,真聰明!”王芳聞了聞孩子身上幹淨的肥皂香氣,滿足極了。


    她等啊等,盼啊盼,可終於抱上這麽個小寶貝啦!丈夫雖然說過幾天才有時間回來,要回來看過孩子再商量,可此刻的她已經決定:就要這孩子了!


    要定了!


    珍珍跟婆婆對視一眼,看來“雙向選擇”的結果還不錯,心裏同時鬆了口氣。決定還是先給她打個預防針:“這孩子哪兒哪兒都好,就是離開她媽時間還短,戀母,愛哭,咱們隻能多擔待些。”


    “害,這有啥,小孩哪有不哭的。”對於多年不孕的王芳來說,哪怕是愛哭鬼的小孩她也眼饞。


    “還有就是,晚上別給她喝太多水,容易尿床,她睡覺不安生,翻來覆去,經常尿得一床都是。”珍珍尷尬而不失禮貌的提醒。


    本來以為王芳會猶豫,誰知她更高興了,直接“吧唧”一口親上去:“哎喲乖蕎蕎,你咋那麽可愛呢?還真畫地圖呀,沒事兒,以後就咋倆睡大床,天天給你洗床單好不好?”


    林珍珍嘴角抽搐:“……”這大姐估計是沒嚐過一屋子尿騷味的滋味兒,那可真是她揮之不去的陰影啊。


    “對了,她這幾天吃上火了,扁桃體發炎,待會兒我們還帶她上衛生室打針,等半個月後好好的再給你送來怎麽樣?”


    王芳猶豫了,她想立刻馬上就收養這孩子。一方麵是怕夜長夢多,畢竟孩子這麽漂亮又機靈,看上她的人家應該不止她一個,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怎麽辦?另一麵嘛,季淵明一家子雖然嘴上說的都是她的缺點,可喜歡也是真心喜歡,萬一回家一想,後悔了怎麽辦?


    小兩口還沒孩子,完全具備收養條件啊!


    “嬸子您放心,我愛人就是大夫,不就扁桃腺發炎嘛,我電話裏跟他說一聲,他明兒就帶著針水回來,醫術比衛生室的好……”說著就要去拿桌上的電話。


    這時候,大家才發現,他們家居然有一部電話機!!!


    這年頭能裝電話機的,可不是一般幹部家庭啊,就是季淵明堂堂一縣公安局副局長也沒能裝。老太太吃過多少鹽?一咬牙,“成,那我們先帶她回去收拾一下,明兒你們過去接,怎麽樣?”


    也別猶豫了,這麽好的收養家庭,多少人投幾次胎也不一定能投到的。在季家上頓老南瓜下頓老紅薯,吃個雞蛋就是“慣壞”她,來個好家庭,以後就吃供應糧,就是頓頓吃肉也沒人說慣壞,多好啊!


    老太太看得開,也想得明白,在他們能力範圍內給她找一個最好的人家,趙建國泉下有知也能放心。


    王芳痛快答應,又領著他們看自家房子。這是一套八十來平的三居室,非常罕見,也非常奢侈,關鍵還指著一間向陽的寬敞的屋子說:“這間本來是我愛人的書房,我上個月就給收拾出來了,等蕎蕎能獨立睡覺就給她住。”


    牆上貼著粉紅色的油紙,一張鋪著碎花鋪蓋的木床,還掛著一頂十分罕見的紫粉色的蚊帳,靠窗的地方是一張小書桌……別說小姑娘,就是珍珍這“已婚婦女”看了都心動。


    媽耶,這也太漂亮了吧!


    果然家底厚實就是不一樣,這麽些粉紅色的小東西,普通人連見都沒見過。


    王芳邀功似的問:“蕎蕎喜歡嗎?等你長大還可以喜歡什麽自個兒布置喲。”


    蕎蕎“咿呀”叫著,揪起蚊帳,捏著那層漂亮的細紗玩耍。


    回去路上,老太太咂吧咂吧嘴:“這王老師倒不嫌棄蕎蕎是個女孩。”要不然就不會提前一個多月用心布置房間。


    “嗯,她眼裏的喜歡也不是裝出來的。”珍珍不無感慨的說著,摸了摸蕎蕎的腦門。


    小丫頭不愧是趙建國的閨女,自從季淵明回來她就一刻不離的摟著他,扒著他,現在更是,似乎有預感季淵明要送走她了,直接摟著他的脖子拱來拱去……雖然不是親生的,可哪個直男頂得住啊?


    季淵明一連歎息幾聲,看著小媳婦的眼神幽怨極了。


    珍珍想起昨晚他抱著她時說的話,白他一眼,想讓老娘給你生閨女,美得你!十月懷胎你懷嗎?生孩子鬼門關你去走嗎?生出來你帶嗎?以前不帶孩子不知道辛苦,伺候過蕎蕎她是怕了。


    晚上,蕎蕎又一反常態的扒拉著林珍珍,不用喂飯不用追著漱口,她自個兒乖乖的洗漱好,爬上大床,衝珍珍叫“媽媽”“覺覺”。


    林珍珍一開始還糾正她,不是媽媽,是姨姨,可後來發現她就這麽一句,糾正沒用,也就放任自流了。“小傻瓜,以後你就要叫今天的伯娘媽媽啦,她一定會好好待你,你也會擁有一個快樂的童年。”


    “不要!覺覺!”


    珍珍就是鐵石心腸也軟了,“得,睡覺覺就睡覺覺。”


    小家夥拱到他們中間,很乖巧的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會兒就睡著了。兩個大人卻睡不著,就是養隻小貓兒小狗兒,兩個多月也有感情了啊。


    “以後,我們多去看看,也別靠近,就遠遠的觀察王芳對她好不好就行了。”


    “嗯。”


    “每年給她買生日禮物,讓她知道爸爸愛她,好不好?”珍珍哽咽了,曾經的她也想知道,爸爸到底愛不愛她,可惜每一次得到的都是否定答案。


    “以後條件允許的話,我們給她出份嫁妝怎麽樣?”


    季淵明全都答應,唯有這樣,才能減輕他內心的愧疚。可睡到半夜吧,他忽然一個精神爬起來,“不行,我得讓人寫份協議,如果讓我發現他們對她不好的話,就得把孩子還我。”


    珍珍睡得迷迷糊糊,放任自己,也是放任他,隻“嗯”一聲。


    如果小女孩真的不幸如斯,她還有什麽理由拒絕呢?


    當然,事實證明一個永恒的真理——否極泰來。在經曆喪父,又被母親千裏迢迢拋棄後,老天爺不會讓這個可憐的小女孩再顛沛流離,不會再讓她受凍挨餓無人教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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