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珍迎出來:“哎呀六哥六嫂來就來唄,還拿啥東西。”怎麽感覺有點像季淵明媽媽?


    秦小鳳似乎是很意外,輕輕的挑了挑眉頭,“幾個月不見,珍珍越來越漂亮了。”她下意識捋了捋自己的頭發,明明也就比她大幾歲,可這皮膚和頭發卻沒法比。


    “嫂子客氣了。”林珍珍更意外,不是說鬧離婚嘛?可看樣子感情不錯啊。


    飯菜很豐盛,足足有十一二個菜,擺滿了桌子,葷素搭配,味道也意外的好,一開席,人人稱讚。


    “誒對了,剛才那個獨眼同誌是你家什麽人呀?”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劉衛紅忽然問。


    誰都知道,喬遷之喜來個獨眼龍,是非常忌諱的事。


    珍珍不清楚這女人在季淵明他們部門算什麽人物,雖然心裏不舒服,可嘴上忍住沒杠回去。倒是一直在跟人推杯換盞的季淵明,忽然笑著說:“是我姐夫,怎麽,劉同誌連我姐夫也認識?”


    他沒有任何多餘的話,沒有任何表情,就這麽似笑非笑的,可劉衛紅卻不敢找茬了,這一個月她是知道這位副局長的厲害了。表麵人畜無害溫文爾雅的老好人,真幹起事來卻毫不手軟。


    再說,他用的是“連我姐夫也認識”,可是有原由的。


    劉衛紅今年剛二十三歲,身材高挑壯碩,皮膚白皙,是這年代男性們最喜歡的女性長相。偏偏她還有份好工作,好單位,年紀輕輕就是刑事偵查科的業務骨幹,在整個清河縣乃至橫西市都很吃得開。


    當然,這並不是說她專業能力多強,業務多麽熟練,而是有個好爸爸。她的爸爸可是鬧過革命殺過鬼子的老解.放.軍,解放後一直是橫西市公安局一把手,她的叔叔是清河縣公安局刑偵大隊的大隊長。


    問題來了。


    本來,前一位副局長退休,本以為她叔就是妥妥的頂上了,誰知忽然來了個空降兵,還是連劉衛紅父親也沒聽到風聲悄悄來的,你說她能服?


    就是她叔服,她也不服!


    而平時在單位就是事兒不幹,功卻爭著領的人,動不動把“局裏的誰誰誰我認識”“市革委會的誰誰是我爸朋友”掛嘴邊,季淵明剛上任第一天就好好給她吃了個軟釘子。現在提這茬,不就是警告嗎?


    劉衛紅咽了口唾沫,惡狠狠的吃了兩個花生米,仿佛吃的是季淵明的眼珠子。


    當然,珍珍懶得理她,她現在是真哭笑不得,這頓飯的大功臣林豐收和胡來寶,正帶著超英趕美,蹲在廚房裏,不願上桌呢。他們好話歹話勸了好幾遍,這一家四口就是不願給他們“丟人”,跟舊社會長工似的,蹲地上吃光飯。


    無法,隻好每樣菜撥一碗過來,讓他們盡管敞開肚皮的吃。


    “哎呀珍珍,你怎麽能讓姐姐姐夫蹲地上吃飯呢?”秦小鳳已經吃飽了,四處溜達。


    她這一嗓子吼的,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了,胡來寶一張老臉臊紅,總覺著是他給妹妹妹婿丟人了。唉,早知道他就不來了,就是珍珍這小女孩子良心好,愣要讓他來吃頓搬家飯。


    林珍珍好不容易安撫好姐姐姐夫,現在火氣蹭蹭蹭往上冒,但這樣的日子又不好跟她吵,隻似笑非笑地問:“嗯?什麽,你說你家海洋和冰洋天天蹲地下吃飯?”


    秦小鳳一愣,沒反應過來,明明說的是她姐夫怎麽說到海洋身上了。


    “哎呀我差點忘記跟你們說了,既然季六哥也在,那我就說一聲,你們家海洋和冰洋啊,可憐著呢,要不是親眼所見,誰會相信你們這麽體麵的人,兒子居然還在挨餓受凍?就說嫂子吧,你這件襯衣是的確良的吧,扯布的錢都夠孩子吃一個月的飽飯了。”這年代除非幹部家庭,誰的襯衣不是隻有個假領子?


    林珍珍是什麽人,怎麽可能給她機會反駁,“我季嬸子也是體諒你們在門外花銷大,你們半年不帶糧票回去,她老人家也是咬著牙給你們養孩子啊。”


    這兩口子的的確良襯衣,可是很耀眼的。


    果然,所有人的目光在他們上半身轉了一圈,默不作聲。


    這年代,孩子送回老家養不稀罕,稀罕的是居然不給糧票,更稀罕做父母的穿得體體麵麵,卻不管孩子死活。


    季六正要說他有定期送糧票回去的,珍珍又大聲道:“哎呀這就對了嘛嫂子,孩子還是放自個兒眼前才放心,大家可都聽見了啊,你說你明兒就把海洋和冰洋接城裏來,當著這麽多公安同誌的麵你可不能說話不算數喲。”


    她狡黠的眨巴眨巴眼。


    秦小鳳:“???”我說了嗎?我在哪兒?我是誰,你到底在放什麽屁?


    然而,珍珍不給她反駁的機會,廚房門一關,愛咋咋。就是鬧翻了天去,外頭也隻會以為她翻臉不認賬,這鍋她願意背珍珍自然不會反對。


    秦小鳳這人吧,以前沒接觸過,珍珍還以為她就像傳聞中的一樣,清高,有文化,與世無爭,所有錯都是季六娘,都怪老婆子嘴賤,老婆子心黑,可這一場交鋒下來,她發現……一個巴掌拍不響。


    除了她和劉衛紅兩位女同誌氣呼呼的,這一場搬家宴可謂賓主盡歡。反正林珍珍是挺開心的,她買菜雖然花了幾塊錢,可人家也不是空手來的,提來的水果、罐頭和糖,也是好東西,回本絕對妥妥的。


    好消息不止於此,天將黑時,張勝利來了——帶著三百塊錢來了。


    托他那位曆史係教授姨父的福,那枚雕母居然賣出了八百塊的天價,扣除四百塊房錢,居然還剩四百塊。


    珍珍也知道他跑這一趟不容易,冒了很大的風險,直接給他塞了兩張大團結,“你留著買幾包好煙。”


    張勝利本來不要的,可他最愛啥?不就是一包紙煙嘛!而且,越是沒嚐過的紙煙他越好奇,像大名鼎鼎的中華,他做夢都想來一根,就是抽不著,讓他遠遠的聞一口他都能美上半天。


    “行,我收下了,以後你要還有啥不好出手的‘傳家寶’盡管找我,我麵兒廣。”小夥子不止愛抽煙,還愛吹牛。


    可林珍珍要找人幹這些事,最稀罕的還就是他這樣的,性格有明顯缺陷,但又確實有關係。“好嘞,以後咱就是朋友,有啥我能幫上忙的你隻管開口。”


    張勝利“嘿嘿”一笑,腳尖在地上劃拉幾個圈,“那……你能不能給我介紹個對象?你放心,我是正經奔著結婚去的,不是耍流氓,我以我的人格擔保。”


    這小夥子,其實也挺高不成低不就的。


    本來,作為鏈條廠子弟,又有工作,要找對象不難。可問題是他們家沒啥關係,頂工作也是從學徒工幹起,這把年紀的學徒工說出去怪丟人,周圍的廠子弟沒一個看得上他的。


    可要讓他找個周邊農村的吧,他媽又不樂意,搞得現在不上不下,成了大齡剩男。


    “你讀書多,身邊朋友也是讀書人多,我就……”小夥子臉紅了。


    珍珍明白,“行,我給你留意。”


    總不能說她不認識任何一個初高中同學吧?


    晚上,送走最後一撥客人,季淵明剛進屋,小媳婦兒就給他燒好了洗澡水。不用再排隊用洗不幹淨的鐵鍋,他們的洗漱瞬間變成一種享受。


    “抽空還是蓋間洗澡房吧,一年四季也方便。”看小媳婦兒幫肥皂拿廚房去,他喃喃自語。


    “嗯,你快洗,洗了我告訴你個好消息。”


    “你洗了嗎?”他的臉特別紅,眼睛也像水洗過的,珍珍不由得想起兩個人一個被窩時,他就是這副模樣。


    她紅著臉,瞪他一眼,悻悻的跑了。她發現這男人真是“人麵獸心”,看外表誰不誇他像個大知識分子,高級知識分子,可背地裏,還調戲女同誌。


    季淵明:“???”


    當然,喝醉酒的男人智商為負。


    今晚,是兩個人第一次躺在屬於他們自己的小家裏,床夠大,天氣也暖了,不用燒炕,被褥清清爽爽。


    林珍珍盤腿數錢,加上這倆月工資,手裏也勉強有三百多塊錢了,雖然搬家置辦家什花了二十多,但都是季淵明的工資——他一個月有三十八塊哩!


    正想著,他忽然就進來了——隻穿一條褲.衩!


    林珍珍捂住眼睛,大叫“麥艾斯麥艾斯!”


    季淵明不解其意,還著急地問:“眼睛怎麽了?”


    林珍珍回頭,一把趴被窩裏,“你別過來我的眼睛就沒事兒。”會長針眼噠!


    “哦,天太熱了。”他低頭看了看,在部隊糙慣了,但在小媳婦跟前他一直挺注意的,今天一定是酒壯慫人膽,他相信她說的會好好跟他過日子,那正常夫妻不就是這樣嗎?


    可憐珍珍長這麽大,還第一次看見成年男性隻穿褲.衩的樣子。他的褲.衩不像農村老大爺的寬大,而是有點點緊的,那啥的形狀就像一隻座山雕,潛伏在那兒,蓄勢待發。


    季淵明呢?


    他是流氓嗎?


    肯定不是啊,隻能悻悻的,乖乖的套上紅背心,往下一耷拉,這不就蓋住了嘛。


    這一夜,珍珍以為喝醉酒的他會借機占點便宜啥的,一直提心吊膽,結果卻出奇的安靜,甚至說乖巧,就這麽側躺著看她,時不時傻笑兩聲,甚至都沒抱她……如果忽略他問了幾十遍的“你會好好跟我過日子嗎”。


    ***


    珍珍學校已經開學了,因為在村裏,挺不方便的,季淵明每天早上五點半起床,用跟季六借來的自行車送她回村小上班,來回一個多小時,再去到縣公安局都兩個小時了。下午下班後又趕來半道接媳婦兒,到家天都快黑了。


    別人沒怎麽著,季老太卻心疼壞了。讓她不幹工作吧,不可能。讓她一個小女同誌走山路來上班吧,更不現實,要不,讓他們搬回家住?


    這樣淵明隻用早晚各跑一趟,能輕鬆不少。


    可人小兩口在城裏有房子,明擺著就是想關起門來過小日子,她也不是那種沒眼色的婆婆,怎麽辦呢?


    老兩口是挺著急的,再聽隔壁老婆子陰陽怪氣說淵明老借六兒的自行車,每天車胎鏈條不知磨損多少,明擺著占他們六兒便宜,可把心氣高的老太太氣壞了。


    她覺著,自個兒一定要給老大家添一輛自行車,不蒸饅頭爭口氣!


    可他們手裏也沒多少錢啊,現在還跟老二老三共用一口鐵鍋呢,吃飯也沒個桌子,這都不影響她立軍令狀:“今年過年之前,我一定要給他們買輛自行車。”


    季老頭咂吧一口旱煙,“嗯。”


    他心裏比誰都愧疚,淵明在外這麽多年,寄的津貼其實不少,可奈何家裏這幾個沒出息,入不敷出,每年都用他的錢補貼家用……要不然,別說一輛自行車,就是三輛也能買得起。


    當然,珍珍是不知道公婆的憂愁,最近公社要求每個生產隊在農業學大寨運動時出一個節目,其他生產隊都是老頭老太們扭個秧歌,小年輕們唱個歌啥的,偏偏他們白水溝生產隊把這任務壓到小學來,讓學校孩子出。


    而富有藝術氣息的錢校長,在嚐試了他的藝術唱法後,表示孺子不可教,讓她想辦法出一個。


    珍珍上輩子也沒跳過舞,思來想去還真不知道出個啥好,既符合孩子的身份,又展現時代風貌和意識形態優越感,最關鍵還得淺顯易懂,讓老百姓和評委聽得懂。


    畢竟,公社革委會主任和一眾常委都是泥腿子,太高深晦澀的不行。


    那就詩朗誦吧!


    珍珍閑來無事,自己創作了一首短詩《在希望的白水溝》,打算挑選普通話最好,感情最飽滿的學生來做代表,簡單的詞句,長度適中的句子,再配上學生們的歌聲,效果應該會不錯。


    但挑人就難死她了。


    整個白水溝小學打了十幾年遊擊,在她來之前誰也不知道普通話為何物,這才短短兩個學期不到,要扭轉他們的口音實在是太難了!


    這不,林珍珍用整整一個上午,把一到五年級所有孩子的“普通話”篩了一遍,發現一個也挑不出來。不僅挑不出來吧,還差點被他們方言版的歌聲給笑死,得嘞,歌聲就讓他們用方言唱。


    中午飯珍珍是回白水溝跟公婆一起吃的,基本每天到家,飯菜就上桌了。今天也不例外,她到家的時候,隔壁的老二老三家,還沒冒煙兒呢。


    人心總是能換人心,半年前的她張不開口叫他們,可現在,一進門就是一聲響亮的“媽,我爸呢?”


    季老太樂得見牙不見眼,“下工了,去後頭自留地,給你們刨點兒土豆,帶城裏吃去。”


    雖然石蘭省從來不缺土豆,可又大又圓還新鮮到滴水的大土豆,她可稀罕啦!煎煮蒸炸可甜可鹽,粉的糯口,生的爽脆,反正無論怎麽做,她都喜歡。


    “我把你昨兒拎來那骨頭給熬了,多喝點湯。”


    “好嘞!”


    珍珍剛端起碗,忽然發現不對勁,誰在看她?可她環顧一周,來狗貓蛋都還在村口玩兒,沒到家呢。


    不管了,香噴噴的骨頭湯才是她的本命!


    剛端起碗吧,那種被人盯著的感覺又來了。


    老太太拐了拐她,小聲道:“隔壁海洋和冰洋,造孽喲。”


    這次,珍珍再抬頭,就發現牆上騎著一高一矮兩個小人兒,去年冬天還滿身奶膘奶香奶香的季冰洋忽然就瘦成了小土豆,又黑又黃。


    小土豆咧著嘴,口水流出三米長:“媽媽嗚嗚……”


    季海洋輕輕打他一下,“傻瓜,這是大嬸嬸,不是媽媽。”


    “對了媽,秦小鳳沒回來接孩子嗎?”她還以為那天當著眾多公安懟她,又下了套,她怎麽說也該回來把孩子接去才對。


    “害,別提了,兩口子回來了,是她婆婆不讓接走,說……”作為老人,同為婆婆,季老太有點說不下去,不就是為了兒子的補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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