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菊愁煙蘭泣露的傍晚, 花廳裏已經要開始擺飯。明珠挽著沁心的手一路過了九曲橋, 就是一片山茶, 半掩著廳。


    她用手指一指,引沁心去瞧, “這園子裏倒不像宋府似的,大家獨門獨院兒,又那樣大, 倘若不是節下, 真是難見麵。那父子幾人還罷了, 因著公務,總是要碰麵。你不曉得,家中有個二奶奶,這一年我都沒瞧見她幾回,哪裏像個家呀?索性這園子的屋舍都沒個院牆, 無非就是這個廳那個殿的, 我常就在這裏吃飯,寬敞, 丫鬟們另擺一桌一塊兒吃, 聞著花香, 又清爽又安逸, 連胃口都好一些。”


    “你快不要提你那個胃口了, ”沁心障帕一笑,兩個眼彎成狐狸似的嫵媚,“就沒見過你這樣胃口好的姑娘, 至今媽媽還抱怨呢,說你在明雅坊,活兒幹得蠻好,又勤快又伶俐,就是吃得多些!”


    後頭抱著蓮蓬的一群丫頭紛紛朗笑,倒把明珠臊得臉紅,“我從小伺候師父,稍不慎就不給飯吃,又要下地幹活兒,因此打小就吃得多些,後來在宋府不用幹活了吧,也改不過來了。”


    說話間,已入廳中,中間便是一張髹黑酸木枝的大榻,兩側各設了兩條玫瑰椅與一個小方案,右首的椅子後頭掛著兩片大大的鬆綠綃,再後,就是兩張方案,一大一小,想是平日裏吃飯所用。


    小案上坐著青蓮,聽見動靜兒已經迎出來,與沁心招呼,“逛了這麽半日,姑娘可把我們這個園子逛完了?”


    “也差不多了,這院子雖比你們家裏小,卻十分精致,最奇的便是這樣冷的天兒,竟然還開著荷花,真是難為了當年修園子的那些能工巧匠。”


    青蓮請她一道在小案上落座,便衝門口一位婆子揮揮手,方回首過來,“這裏雖說沒有府裏大,卻也十分齊整了。橫豎屋子多,姑娘方便就常來玩兒,天不亮明珠就忙叫小廝遞帖子去,可聽聞你們都是正午裏才起床,可是叨擾姑娘歇息了。”


    漸漸地,有婆子領著小丫頭子們上來擺飯。沁心錯著人影夠著眼與青蓮說話兒,“你們這裏的馬車過去,到了我那邊兒也巳時初刻了,哪裏還早啊?可巧的是,今兒夜裏我打量著京西路衙門裏有位王大人要到明雅坊擺局,我最煩這個客人,懶得應付他。就剛好接到宋大人的帖子,我一瞧地址,就曉得是你們姐倆請我,正好就打發了那個局子。”


    “那你常來散散心,做你們那門生意也是十二分的不容易,見天兒的就應付這麽些臭男人,但凡有點兒權勢的就好不得了,在你們麵前是半點兒不像個人了,那沒錢沒勢的呢,就靠一張花嘴哄騙著,也不是個人。我們這裏倒是清淨,你閑著了,常來逛逛,也不過兩個時辰就到了地方。”言著,青蓮抬起一截灰鼠壓邊的袖口,朝下案侍雙等人指一指,“我們這裏別的都好,就是這起子丫頭們不醒事兒,沒規沒矩的,你不要見怪就好。”


    丫鬟們鼓嘴吐舌,稍醒事兒的便站起來端碟子擺飯。沁心見狀,隻是溫柔地笑著,後又對青蓮嗔笑一眼,“男人在你嘴裏都不成個人了,以後你嫁人,可怎麽辦呢?”


    合著丫鬟們悄然的嬉笑,青蓮一張臉臊得緋紅,“那我不嫁人就好了嘛,剔了頭發,也學著明珠當姑子去!”


    沁心障袂一笑,側望向明珠的惺鬢鬆髻,連著髻上點綴的一排細珍珠,“連明珠都還俗了,你還去當什麽姑子呀?明珠方才還求我呢,叫我替你打聽著好郎君,若有品貌端正的讀書人,就合了你二人的八字,將你的婚事定下來。”


    案上已漸擺滿了飯食,有白炸春鵝、鹿脯、海鮮膾、石首玉葉羹、雞髓筍、灼芥菜,另配了三碗米飯。下案一桌丫鬟們的飯食比著這幾樣,又另添了幾樣,一時便叮當清脆地嗑響起來。


    青蓮握著象牙箸,就往明珠碗口上敲一敲,不大高興的模樣,“噯,你可別替我擅作主張,我何時說了我要嫁人?難不成你是閑我了才要將我發嫁出去?”


    “姐姐放心,”明珠彎著一對杏眼,甜美而討好地笑著,“肯定是要叫你自個兒挑一挑的。回頭沁心姐姐說下合適的人,合了八字,咱們想個計謀,叫他到家來一趟,你隔著屏風瞧一瞧,也說說話兒,好麽咱們就定下,不好了再另找一個,我這可不算替你擅自做主吧?”


    “算了,你少給我整這些幺蛾子,”青蓮仍舊不大高興,隻管夾著菜,“我說不嫁就不嫁,你可別當我是害臊了說的,我這是認真的。除非你是嫌我多吃你的飯了趕我出去,我倒沒什麽話兒好說。”


    明珠一時語塞,倒是沁心出來打和,“青蓮姑娘,怎麽不嫁人呢?你這個年紀已是晚了,明珠安排得又十分妥帖,難不成你有什麽不滿意的?”


    碗碟碰撞中,青蓮歎一口氣,哀哀切切,“沁心姑娘,你不曉得,我從前有個妹子,就同明珠一般大,她死得早,後來明珠進了府,我就當她是我的親妹子,就隻想守著她平平安安的。要說嫁人麽,也沒什麽好處,我瞧過那麽多夫妻,起先好的跟一個人似的,過幾年,就又跟仇人似的,這有什麽意思?沁心姑娘,你閱人無數,見過那麽多男人,可曾見過絕對好的?”


    “絕對好的?”沁心稍頓一霎,複如朗月清空一樣笑起來,“別說男人,你可曾見過絕對好的‘人’呐?誰都有個長處短處,真是什麽短處都沒有的,那就是座上的菩薩、天上的神仙。”


    青蓮垂眼思忖,剔一眼明珠,“可我們家大爺也算一等一的好了,人才品貌,都是一等一的出挑,明珠也是個再好不過的姑娘,怎麽二人還鬧到這副光景?就跟仇人是的,瞧這樣子,像是要老死不相往來了。”


    “怎麽好好兒的又說起我來?”明珠攢眉而笑,眼中蘊著一絲落寞,“我同宋知濯什麽時候就成仇人了?不過是他有他的忙,我有我的閑,沒什麽可來往的罷了。”


    “沁心姑娘,你瞧瞧,可不是我說的話兒?好端端的兩個人,好的時候恨不得時時刻刻在一起,不好了,就還不如個遠房親戚。”


    沁心隻是笑一笑,窺著明珠,“你就真的一點兒也不恨他?”


    這是明珠每個夜裏都在思忖的問題,最終的答案是一縷風、一片葉、一個笑,“我為什麽要恨他啊?連一個仇人我都沒想過要置他於死地,何況是一個曾經與我那樣相愛的人。難道就因為他不再隻對我好了,我就要去恨他?如果我恨他,是不是就意味著從前那些很美好的日子也是不值得?可那些很好,我曾經因為那些日子有過很多快樂,即便現在想起來,也很美好。”


    窗外的斜陽照著朵朵金茶,一片暖黃中,明珠稍顯寂寥的笑容也是溫暖而明媚的。沁心倏然理解了宋知濯乃至整個家規甚嚴的宋府為什麽縱她如此,從不用那些世俗的規矩束縛著她。大概是因為她的生命是向著太陽在生長的,不抗拒擁有,亦不恐懼失去,沒有誰可以扭轉這樣一株向日葵的方向。


    太陽東升西墜,便又朔風驟緊,和花就陰的另一間屋子,粉塵與陽光同時落在這裏,卻仍舊照不暖四麵冷的牆、與冷的人。


    公文成海的書案上,宋追惗盯著手上的帖子,未幾便有些神色凝重地抬眉而起,望向宋知濯,“遼兵此次膽敢犯我定州,必定是有備而來,絕不像是這定州軍情裏說的,‘區區十萬人’而已。”


    案前墩著一個四四方方獸耳炭盆,如水流動輕焰映著宋知濯鶯色的衣擺如一麵靜怡的水。他擰起的眉心飽含了為國之憂心,沙澀的嗓音裏暫時掩埋了那些兒女私情,“父親的擔憂並無道理。遼兵十萬大軍在定州邊境十裏外紮營,我看他們是有備而來。十萬兵馬不過是先遣軍馬,後麵恐怕還有更多的兵馬過來,看樣子,他們是決心與我朝交戰。”


    冬日的天色暗得格外早,支摘牗外業已日薄崦嵫。淡淡的金光自身後簇擁著宋追惗青灰的衣袍,使他像一個萬物之主宰,有著拔地鎮山河的氣勢。


    他將帖子闔上,扔到宋知濯麵前,“今日聖上叫你去書房,就是與你商議這個事兒?可有了結果了?是要派哪位將軍去定州?”


    “兒子與聖上舉薦了付將軍與黃將軍為副將,他二人驍勇善戰,也與西夏交過手,再由梁將軍為主帥,當年在延州,他帶著一萬兵馬與遼兵三萬糾纏,可謂有勇有謀。”


    “也好,”宋追惗蹙額頷首,亦是十分認可,“這幾人雖說年輕,但都是頗有韜略之人,讓他們先領二十萬兵力去,你後頭再帶大軍過去。至於軍需糧草,你不必擔心。你們殿前司核算個數目出來,今年江南幾處的稅收,就撥下五成給你們殿前司。好在你在接管殿前司這兩年,辦下了頭先那樁軍餉貪墨大案,否則此一戰,還不知要掏了朝廷多少庫銀。”


    “為朝廷效力,是兒子的本分。”


    到此節,宋追惗的麵上方露出一抹輕鬆愉悅的神色,隻一瞬,定在宋知濯身上的眼又沉下去,“這回遼軍動用這麽大的兵力,恐怕是殊死一戰,你要做好個萬全之策。遠兒沒了,宋家隻有你與書兒兩個血脈,書兒倒罷了,雖是有些智慧,卻貪圖享樂,隻有你還可堪擔起宋家的擔子,萬事以國為先,也要想想家裏。我好像聽見說,童家閨女兒有了身孕?是不是有這麽回事兒?”


    倏然一陣風,吹來了今年的初雪,玉碎瓊沙,洋洋灑灑。宋知濯的眼瞟過窗外,很是有些平淡地回應,“回父親,是有這麽回事兒。”


    “好、這也算是件好事兒。”宋追惗輕笑慢言,很快,笑意又被一絲若有似無地什麽取代,“按理說,太醫診過脈,你應當最先同我這個做父親的報喜,怎麽我還是從丫頭嘴裏聽見的這話兒?”


    雪花輕盈地落在太湖石與枝梢,宋知濯卻像是聽見什麽墜地的聲音,如破釜沉舟之勢。第一次,他直視著這位父權上的霸者,“父親,這是喜事嗎?我不太明白,或許有一個新生命的出生,的確是件喜事兒,那倘若並沒有人期待他的出生呢?……我想問問,我出生時,父親有沒有感到過喜悅?不是為家族、亦不是為了傳承,隻單純的因為我的出生,您曾高興過嗎?”


    他等了很久,看著宋追惗的眉心深鎖又舒展,由這種靜默的、細微的變化裏,他好像得到了答案。其實他老早就得出了答案,隻是絕望中總不自控地冒出一點希望,直到此刻,他才承認了,有那麽多的事兒,的的確確不是努力了,就能獲得回報的。


    於是他隻能由這種絕望中試著放下、試著釋懷。他撩了衣擺,伏跪叩首後,直挺挺地隔著書案與二十多年都跨不過去的距離望向宋追惗——他的父親依舊是年輕而偉岸的,可他能看清他的眼,是曆經無數人與海、悲與苦的滄桑,他很老了,是以一種孤獨的方式老去。


    “父親,我知道您從來沒有期待過我的出生,我的出身隻不過是家族的需要,不是您的需要。您無法愛我,這是我從小到大就不能理解的。我小時候曾一直以為是我還不足夠優秀,未能替您爭氣,所以您才不喜歡我,因此我一直拚命讀書、學武,這樣您才會在別人誇我時,對著我笑一笑,這種時刻,我就會以為,您是愛我的,直到我的良善迷失在這樣的‘爭取’中。直到現在,我有點兒理解了您對我的冷漠了,但我不想讓我的孩子像我一樣,一生都在為著爭取這種愛而迷失自己。我不希望他出生,我知道列祖列宗無法寬恕我,綱常倫理也不能理解我,但我不想他一輩子活在我的陰霾之下。”


    言訖,宋知濯又俯首下去磕頭。起身的這一刻,宋知濯驀然就決定用在明珠身上所學到的豁達,來尊重這種距離,無怨不恨地尊重許多許多人世的無奈。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欞心月洞門下,宋追惗仿佛看見了很多很多年前的自己。他明白了輪回與傳承,大概就是一個悲哀的自己在兒子身上重現,但值得慶幸的是,他比那時的自己更有勇氣去原諒那些得不到愛,並選擇告別。


    高樓又西風,畫堂複冷月,寶鴨盤桓著烏合香。宋追惗的眼漸漸被水霧所蒙,恍神間,就見遠榻上,光陰似水聲,迢迢去未停1,年輕的張碧朱坐在哪裏,眉目含笑,脈脈含情,似乎有千言萬語,又隻是恬靜的沉默。


    他未敢走近,甚至未敢挪動,生怕驚醒了這一場美夢,卻第一次想把一切都告訴她,在心裏:


    “對不起,我很愛你,從前那些好不是騙你的,那些壞才是。因為我害怕,你可能會嘲笑我,我一個堂堂七尺之軀還會害怕。可事實就是這樣的,我很害怕,打我小時候起,就沒有人愛過我,父親母親兄弟手足,隻有算計與殘害,我是這樣長大的,每天防備著,連睡覺也擔心有人要來害我。你的愛那麽天真熾烈、毫無保留,搞得我有些束手無策,我不知道怎麽去應對。世人常說‘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我很害怕當我適應了這些好,就沒辦法再適應殘酷,也害怕若是有一天我愛上你,你卻不再愛我了,那麽我該怎麽辦?我很懦弱,我害怕失去,所以我拒絕擁有,所以我一直告訴自己,我隻是在利用你。”


    “但我現在想告訴你,由你攔住我馬車的那一刻起,我就愛上你了。張碧朱,你那麽美,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比春寒三月的梅還要美。是我的懦弱使我失去了你,請你千萬不要原諒我,請你,不要忘了我……”


    不知她有沒有聽見,倒隻是笑著,一霎又變做風韻的老態,最終消失在星月與燭火的光輝裏。


    ————————


    1宋 晏殊《破陣子·湖上西風斜日》


    142.  知書   知而遠行,音書有訣


    雪霽寒輕, 梅有時節,整個京城如往年之冬,陷入白茫茫的天地間, 山川伏線都是一場空虛的白。漸行漸遠地, 亂馬行軍將道路踏出了錯綜複雜的痕跡。


    望著這聲勢浩大的隊伍, 宋知濯隻覺心內好像沒有了對權力的澎湃,環顧著千裏換色, 古今清絕,餘渺渺孤影,踽踽獨行。


    身側一步之遙, 是趙德一抹玉潤良姿與一個淺淺的笑, “知濯, 再過一月,你就要走了,你我也算好友一場,我沒什麽說,隻願君大獲全勝, 平安得歸。”


    玉沙微響, 二人的靴在雪裏步步成詩,宋知濯側目一笑, 往他更年輕兩歲的肩上拍一拍, “我一去, 若不是馬革裹屍, 也得開了春才能回來了。近日朝中大臣都在上奏定你為儲君, 恐怕我也趕不上你的冊封大禮了,可千萬別見怪。”


    登輿前,二人於馬車前站定, 趙德口中喋喋吐出幾縷煙,“你我之交,何須客氣?你若能大敗遼軍,十年內叫他再不敢犯我邊境,就是你給我最好的冊封賀禮。……知濯,說實在的,皇城之內無血親,我長這樣大,就交到你這麽個朋友。他日我登基,多希望還是你替我掌天下兵馬,無論外敵內患,我都能放心。可你非說要辭官,我實在想不通是為何。”


    薄薄的一片雲覆了太陽,將明未明的光撒在這千裏江山內。宋知濯牙白的圓領袍被寒磣磣的風撩起,如一隻飛鶴,就要飛到屬於自己的蓬萊,“我朝江山,人才濟濟,不缺我一個宋知濯。”他笑了,使周遭豁然明朗,“殿下若是把我當朋友,那我問殿下一個問題,請殿下如實回答我。”


    “你請說。”


    “殿下若生來不是殿下,隻是個尋常人家的公子,那殿下想做什麽?”


    一霎驚愕後,趙德頷首笑起來,發帶被風揚至半空,使他看起來像一個靦腆的、普通的少年,“我說了,知濯可別笑話我。我小時候,在壽州有位老師,他是福州人,同我說起福州的大海,令我十分心馳神往,一直想在海邊做個漁民,時刻看看大海的磅礴。直到現在,偶爾也想過,住在一個小漁村裏,娶一個農家姑娘,生一房兒女,我去打魚種地,她針織紡線,平平淡淡過一輩子。”


    他的笑容漸漸有些寂寥起來,展目望向遠處巍峨的城門,深深一歎,“可我生來就是帝王家,沒得選,若我不爭,就得被那些要爭的人殺死。爭著爭著,就想著為社稷民生、為天下清明挑起擔子。知濯,我想‘身不由己’這四個字,你一定也深有體會。”


    乾坤中,宋知濯挺拔的身量蔥蔚洇潤,笑容清澈而淡雅,“我不像殿下,小時候沒想過那些有的沒的,唯一的誌向便是讓我父親對我刮目相看,從沒有想過自個兒想做什麽。後來娶了一房妻,您大概也聽說過,她是個隨波逐流之人,從沒想過嫁為人婦相夫教子,於女兒家來說,也算是沒什麽誌向。可一個意外,她嫁給了我,我那時候連站也站不起來,她卻從未怨天尤人,不曾抱怨過一句,她是個最善隨遇而安之人,但無論是紙醉金迷或是苦海沉淪,她都從未迷失過自己。這世上,若有什麽令我佩服的人,她就算一個,她是萬丈紅塵裏的巾幗英雄。”


    浩遠的風、澄澄的陽,旋鷹嘶鳴而過。停頓一霎後,他赤誠地望向趙德,“是她讓我重新認識了自己,一個不那麽威風,甚至狼狽不堪的宋知濯。我要拋棄那些被仇恨建立起來的自己,重新尋找我自己。好在,我不像殿下天命如此,我還有機會,我還可以選擇。況且,咱們情誼過深,如今聖上既要立你為太子,就得忌憚我手握兵權,我退步抽身,聖上沒有後顧之憂,殿下就好繼承大統。隻等過半月,我擬好了辭官的折子遞上去,再最後為我朝江山一戰,就無憾了。”


    “你意已決,我就不想著說服你了。回頭不論你做什麽、在哪裏,有什麽需要幫忙的,我會盡力為之,望君銘記。”


    “多謝殿下。”


    少頃,二人相笑登輿,先後入城而去。馬車將雪做的白絹拉出長長的劃痕,割斷了過去與將來。


    風寒刺骨,簌簌驟住,流雲倏遏,露出了清明的烏金,照著梅邊淺池,魚兒與水。過去的時光如它們錦色的尾,綿密地徜徉過,就抵達了支離破碎的現在。


    靜謐的亭下,楚含丹趴在扶檻上,乜呆呆盯著池內的魚出神,似乎並不受這冰天雪地影響。或許沒有哪片雪花能比她的心更冷了,她已經十分適應這種殘酷的寒,不再指望春的到來。


    曲徑上卻見夜合款步而來,臂彎上搭著一件狐皮毛大氅,不時入得亭中,“小姐還是披件大毛的衣裳吧,天這樣冷,你還偏愛在這亭子裏坐著。”及此,她笑一笑,“也不知是什麽緣故,你偏愛看這些魚,仔細身子凍壞了。幸而我上半年當東西時,留下了這件大毛,不然這個冬可怎麽過?”


    “有你就能就過,”楚含丹腦袋由扶檻上調過來,仍舊枕著臂上睨著夜合,“你都替我操好心了,我還怕什麽?夜合,我聽說你哥哥給你定了門親事?……算起來,你也是個老姑娘了,是該嫁人了。”


    有蕭蕭瑟瑟地風穿亭而去,趁勢將夜合身前的爐子刮起火焰,她提了個銅壺墩上去,一行將一應茶具在案上擺開,一行扭頭搭話兒,“是,小姐又不是不曉得,我沒有父母,凡事就隻有哥哥做主。說是個做小買賣的人戶,家境說不上好,也算過得去,他們家做買賣的,也嫌棄不上我一個丫鬟,大家都是一樣的出身。”


    “定下什麽日子?”


    “說是明年夏天,”夜合笑著,將茶葉抖落在壺中,“小姐放心,就是成了親,我也還陪著你。”


    極輕地,楚含丹反將頭搖一搖,“別陪著我了,你已經陪了我二十來年了,為我操盡了心,也該為你自個兒操心操心。夏天你出嫁,屆時我大概也有了家財,給你陪一些,你好好兒的過日子去。”


    夜合的笑臉消融下去,似乎有什麽話兒想說,卻又什麽都沒說,隻是捧來一盞茶,“喝點兒熱乎的,暖暖身子。”


    “我聽說,清苑那邊兒的明豐早上回來過一趟?可是有什麽事兒?”


    “哦,沒什麽,就是回來拿些原來大奶奶落下的東西。又傳大奶奶的話兒,問老爺好、還問小姐好,也問二爺好,唯獨沒問大爺。”


    “難為她還記掛著我,”楚含丹吹口氣,就吹開了那濃濃的迷霧,“那宋知濯可曾說了什麽?”


    “可奇不是?這位也沒說什麽,就叫丫鬟將明豐來拿的東西都收拾好,給他帶了去,多餘一句話兒也沒有。大概是近日因著整理大軍的事兒忙吧,這不,下個月就要帶兵往定州去了。”


    正說著話兒,就見老遠地,宋知書蹀躞進了院兒門,消瘦的身軀罩在豆綠的圓領袍內,是一枝將折未折的枯槁,似乎隻等著哪片雪花兒壓下來,就能枯本竭源。


    四目相對後,他無色的眼錯過去,像是不再貪戀世間顏色。腳步果然是輕飄飄的,像一縷風蕩近了,踩上石磴。不想打了個滑,一個身子猛地便朝後頭栽去。


    隨著他“咚”一聲悶悶地落地,驚起了滿院丫鬟們的呼聲,“爺、爺您這是怎麽了?”


    “快來人!快、快把爺攙到屋裏去,趕緊去叫總管房請個太醫來!”


    一時間雲舄亂跡,風起東闌,眾人慌不知措地團擁上去。幾個粉桃一樣嬌柔的姑娘,使著勁兒將宋知書架著登階而上,才到了廊下,就響起慧芳撕裂的哭腔,鵷鸞如嘶,“我的爺,您這是怎麽了?您別嚇唬我啊!”


    “姨娘,先別哭了,還是將人扶進去床上躺著要緊!”


    “是、是,快攙進去,請太醫沒有?”


    “已經去叫了,先倒盞熱水喂進去吧!”


    嗚嗚咽咽的轟鳴響徹了整個庭軒,魚兒禁步,扼殺蒼狗。楚含丹的眼追隨著這亂糟糟的一團倩影,心也像是落了地,一種“事竟成”的安心後,湧出了奇異的酸澀,漸漸襲擊了她平靜的眼。


    很快,太醫與宋追惗一齊趕來,他身上朝服未換,想是剛回府,帶著滿身涼薄的風雪,踏入了被粉衫綠影擠滿的臥房。就望見宋知書青白的臉,他躺在華美的床帳,安靜地、微弱地呼吸,倏明倏暗的人影晃在他身邊,使宋追惗想起他剛出生的時刻,也是這樣一個荏弱的生命,卻有著嘹亮的哭聲,曾震碎了他的心。


    倘若依宋知濯的問題,那麽這一刻,答案就躺在這裏。是的,他曾期待過宋知書的到來,暗地裏想象過他會有自己一樣的眉眼,或是像自己一樣的雄心。以至於他害怕麵對大夫黯然的搖首,“宋相,下官有話直說了,二郎身子虧空已久,早就是虛殼子了。隻等他醒來,用人參吊著,大概,還能有些時日。”


    這話兒尤甚一座雪山崩裂,壓垮了宋追惗偉岸的雙肩,令他的身子虛晃一下,扶榻坐下去。卻不再是挺拔的,而是佝僂著、垂沉著,幾如一個皓首蒼顏的老者,一霎雪鬢霜鬟。


    虛幻的影迭迭往往,風逐漸掏空了整間屋子的溫度,冷得宋追惗打了個顫回過神來。隻見太醫不知何時走了,丫鬟們也退至外頭伺候,整個臥房,隻剩下燈輝與月光,幽幽明明地照亮了岑岑的寂靜。


    一聲低低的喘息,宋知書虛弱地睜開眼,睃一圈,原是想仍舊閉回眼去,卻望見榻上一個蒼鬱的影挪過來,坐到床沿上。他說,“書兒,可覺得怎麽樣?有沒有哪裏痛?”帶著極至的柔情。


    掙紮一番,宋知書撐起來,欲行禮,又被宋追惗撳倒回去,“躺著吧,好好兒躺著。”


    一霎驚詫的沉默後,宋知書望向帳頂的熏球,嘴角噙著虛弱且蒼涼的笑,“讓父親擔憂了,是兒子不孝。”


    他所有的語言似乎都在這一個笑裏,因著某種默契,宋追惗讀懂了。那是一個由默默的期待到默默的失望後,一個無力的笑意,唇角彎起的弧度,似乎是一把刀,割斷了他耗盡短暫的一生,對許多情感的期待,也割開了宋追惗那顆冷而堅硬的心,露出裏頭一些柔軟的溫情。


    他笑了,幹澀的眼裏墜下來一滴淚,“我已經下令叫衙門裏找個人頂上你的缺,今日起你就別往衙門裏去了。好好兒在家養病,天下的好藥我都給你弄來,不怕,好好休養,一定能將身子養好。”


    而宋知書的眼是沒有淚的,曾有的星輝不知何時已耗盡成空空的麻木,“……爹,您是為兒子哭的嗎?”再後頭,他遊離的氣息有一些哽咽,“爹,我很想母親。”


    心痛逐寸吞沒了宋追惗,使他複複下淚,一滴、兩滴、一生該有的眼淚,“爹在這裏,爹一樣疼你,書兒,別怕,爹以後好好兒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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