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相繼出院兒,為著同一個目標,去往不同的方向。


    月墜在天上,像一把彎弓,將它的冷霜的光射向整個人間,歡愉的人間。


    整個外間兜滿了鶯聲笑語,侍嬋像是戲樓上的說書先生,獨坐在榻上,眉心綻出酣暢淋漓,繪聲繪色地描繪著白日裏‘嬌嫦娥二兩撥千金,奴玉翡棄甲慌逃竄’的大戲。眾人圍站在側,聞之無不歡欣鼓舞、拍手叫好。


    一片悅耳的喧囂傳入裏間,仿佛是兩個人世匆匆的交匯。明珠獨在長案下一個繡著八寶蓮花的蒲團上盤坐著,虛睜著雙目,唇扉翕合中,低誦著一段滾瓜爛熟的經文。丫鬟們嘻嘻的笑聲灌入耳中,就是萬丈紅塵的碎屑,撲朔在她心頭。


    沒有人知道,實則晷晝中那些稱王稱霸的宣言,是在迫不得已中被嫉妒煆燒出來的,實則她已覺自己被童釉瞳的音容相貌擊得潰不成軍,隻得撿起這些唯一可及的來負隅頑抗。她不知道童釉瞳聽見那些話兒會如何,反正她認為自己才是戰敗的一方。


    “奶奶,爺來了。”


    不知是誰投下了六月天的驚雷,明珠的心跟著抖動一下,斜挑去眼,望見侍雙站在簾下,未幾,就有另一個高大許多的身影罩住了她。


    寂靜中,侍雙退出去,宋知濯踱步進來,似乎是歎息,又似乎是深嗅著什麽,發出一聲重重的呼吸,“我來了,你不高興?”


    大概長達半年的時間,明珠不曾聽見過他的聲音,盡管他的名字每日縈繞耳畔、身影旋在腦中,卻依舊非常遙遠,遙遠得似由這裏到千鳳居的路途。她憑著優秀的記憶力一萬次想起他的笑語輪廓,又一萬次化作了那些針鋒相對的惡言。


    此刻,她心內磅礴起一些撕心裂肺的呼喚、甚至有一海的眼淚即將洶湧而出,最終卻隻是閉上了眼,將手中的紅珊瑚念珠又拔轉一顆,“沒有不高興,也沒有高興,你有事兒?”


    “沒事兒,就是來拿點兒東西。”宋知濯睞眼望著她的側影,語氣有些平淡的幹硬,“我聽瞳兒說,今兒她送了樣東西給你,你沒收不算,還被丫鬟給砸碎了。”


    明珠的眼緩緩睜開,斜挑過來,“是我讓丫鬟砸的,怎麽了?你要是想興師問罪,那就要讓你失望了。橫豎我不認罰,我的丫鬟你也一個兒都不能動。”


    她揚起的眼角幾如一縷向上盤桓的輕煙,浮生千萬重仿佛都被她瞧不起。隨之就有火兒由宋知濯的眼裏撲出來,“你這是什麽態度?”


    “你想要什麽態度?”明珠撐地起身,拂一拂裙麵的灰塵,“你想要好態度,就去找你的‘瞳兒’去,她純真動人,溫柔可愛,我卻不是。橫豎在我這裏,沒有一句好言好語,有的是一百筐話兒同你吵!”


    有了屢屢敗績,宋知濯並不鏖戰,拂袖而去,拋下擲地有聲的二字,“潑婦!”


    這兩個字就像漫長的夜壓在明珠胸口,堵得她一時說不出話兒。直到有兩行清淚奔流直下時,早已沒了宋知濯的身影。


    夜黑得似乎永不會再亮起,也似他永不再來的明天。


    不知過了多少個明天,春色還在,蟬聲初起。晴空幾如潑開藍墨的畫紙,上頭群芳齊開,豔絕牡丹。


    曲折的廊下,宋知遠已有國士之姿,湛青的衣擺載著躊躇滿誌,像任何一位對權勢有著極高抱負的青年。但偶爾,他已沉出幽潭的目中,還是會閃過宋知書的猩紅的雙眼,旋即便陷在這種本能的恐懼中惶惶無安。


    但一些美妙的意外總會推著他往前,譬如朝堂內定下由他前往兗州視察災情的旨意。然而出發的前一日,幾不曾想卻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正午些微炙熱的太陽照著宋知濯偉岸的身軀,他坐在榻上,循聲望過來,沉寂的眼中無色無光,“回來了?”


    一絲意外滑過去後,宋知遠的笑臉應召而來,“剛從衙門裏回來。大哥今兒怎麽有空到我屋裏來了?平日這個時辰,在府裏可瞧不見大哥的身影。”


    宋知濯手上閑把著一隻黑釉兔毫盞,將下巴衝著對榻抬一下,示意他入座,“明兒你啟程去兗州,我不得空兒送你,難得今兒有空暇,便先來瞧瞧你。好些時見不著,你像是又長高了一些?”


    “大哥眼力好,”宋知遠幾近靦腆地笑一笑,“是長高了一寸。”


    “外出的衣物丫鬟們都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怕入夏了還趕不回來,多帶了幾件夏天的衣裳。”


    他撓著頭,髻頂上橫插的翡翠笄一聳一聳地晃動著,恍神間便使宋知濯憶起他的小時候。那時,他總是怯懦地埋著頭,眼睛從不敢光明正大的抬起,尤其在撞見宋知書時,更是避之不及。在父親的忽視與太夫人的權威下,他像一隻荏弱的青藤,避開了高懸的太陽,隻在自己這棵大樹的葉罅下,汲取一點微薄的陽光……


    乍然,有束光偏一偏,折在一個牆案一隻鎏金山水紋銅杯上,反出的光將宋知濯一霎便喚醒。他看清了眼前的人,早已不再是那個可憐的幼童或者單薄的少年,他已經長成了一匹會反噬主人的狼。


    那些由相連的血脈裏浮起來舊情很快又沉靜下去,宋知濯的眼也跟著恢複了無聲無息的漠然,“你如今也二十出頭了,該是成婚的年紀了。父親成日忙著公務,也沒個空閑兒過問這些事,我這個做大哥的,還該操心操心,卻又不好擅自做你的主。倒要問問你,這些時在外頭,或是聽說哪家的小姐,或是偶然撞見哪位佳人,若有中意的,隻管同我說,不拘她什麽家世,就是平民丫頭也好,我替你去求親。”


    爾後,他精準捕捉到宋知遠眼中閃過的一絲不自在,又聽見他一番義正言辭,“大哥整日在朝堂司裏兩頭打轉,卻還要來替我操心這等私事兒,讓我這個做弟弟的心裏怎麽過得去?婚姻大事兒,本該父母做主,既然父親抽不出空兒過問,我也就不急。”


    宋知濯牽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那,你可有心悅的女子?倒不用不好意思,男人長大了,都是如此。”


    感受到這抹笑意背後深藏的某些用意後,宋知遠立時便堅定為自己澄清,“大哥取笑了,哪家的女子會慣常拋頭露麵的被我瞧見啊?”


    他以為一場危機會在自己佯作的故態中被化解,殊不知,正是這一場閃避令宋知濯痛下了殺心。


    辭去時,曜日懸的老高,射入宋知濯眼中,再踅出來,業已成為一縷世情淡如水的幽光。在來時,他曾期待過宋知遠用坦白鋪陳出他心內的一點不忍,然而他的膽色使他錯過了這一線生機。


    而一味“死機”的藥,則被夜合緊緊攥於手中,卻似攥著一個新的希望。開鎖進屋後,她將那隻小小的青釉瓷罐兒揭開蓋,抖出幾粒嫣紅的丹丸在手上,像捧著幾顆豔豔的醋栗,兩腮內緊跟著便起了涎液。


    她吞咽一下,將手心攤在楚含丹眼瞼下,“我哥哥叫人送來的,說這個叫什麽‘長春丸’,是碧雲巷裏問人買來的,又說是專給男人吃的。”


    楚含丹靑痕未消的臉稍一湊近,便有濃烈的腥味兒撲鼻而來。她一個手軟在鼻前扇一扇,顰額輕言,“快收起來吧。”


    “噯,”夜合仍將藥丸倒入瓷罐中,牽裙而去放入一個妝匣內,旋回來時,壘眉叮嚀,“那賣藥的說,這個吃一粒就成,可別吃多了,吃多了損陽傷身。”


    “我曉得了。”


    楚含丹淡淡地應著,一雙美眸凝向窗外,瞧見遙遠的長亭內,慧芳正與兩個丫鬟撲扇閑談,她穿著赤色的對襟縐紗褂,姚紅石榴裙,活像跳出個蹩腳的野雞。楚含丹將頭轉過來,對著夜合笑一笑,“等天黑了,你叫慧芳來一趟。”


    “什麽?”夜合驟驚,睜圓了兩個眼,“小姐叫她做什麽?還嫌被她折騰得不夠的?”


    “你隻管去叫好了,我有我的道理。你想想,宋知書如今對我是個什麽態度?他連問也不曾過問我一句,我哪裏有機會親近他啊?你將慧芳叫來,我同她說說好話兒,還得靠她在宋知書麵前替我說兩句話兒,隻怕我才有個機會。”


    暗忖一晌,夜合到底半信半疑地將頭點點,複又說起,“我由西角門轉回來時,仿佛聽見說三少爺明兒要到兗州去。”


    她狀若無心地窺著楚含丹的神色,卻未尋出零星可疑,隻見她一個下巴心不在焉地點點。


    這場心不在焉一直持續到上夜。上夜,一燈初燃,夜合尋芳而去。闔起的門縫中襲來一縷清風,吹搖了燭火,東走西偏地晃著楚含丹發怔的眼。隨著一聲漫長的推門聲,那眼才重新匯集了光輝,朝門扉處眺去。


    隻見慧芳打著一把絹絲繡喜鵲的芭蕉形紈扇緩步而來,蕩開濃濃的風情與脂粉嗆鼻的香氣。直到坐下,掛高的眼眉仍舊透著釅深的不屑,“你叫我來,未必想著報那日之仇?實話兒告訴你,我敢來就沒什麽怕的,外頭可有丫鬟守著,你敢動手,她們一齊衝進來,還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你誤會了,”楚含丹輕柔地一笑,擺出了十二分的和善,“我是想著同你道個歉。慧芳,從前是我多有對不住,才叫咱們反目如此,這全是我的不是,望你瞧在咱們同侍一夫的份兒上,就別同我計較了吧。”


    昏昏的光撲朔進慧芳眼中,溢著或驚或慮的顏色,“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也有說軟話兒的時候?看來是那日一頓打,把你打醒了?”


    “不醒也不行啊……。”她幽幽切切地歎出一氣,自嘲自笑起來,“你說得對,如今這麽個情狀,我怎麽還能當自個兒是‘奶奶’呢?你也是瞧在眼中的,自我搬到這裏來,宋知書就不曾提過要將我挪出去的事兒,我們兩個又總是吵吵嚷嚷的不成樣子。後來,是我糊塗,犯下了那等錯事兒,他便將我鎖在這裏,一頓好飯也不給,我打小,還沒過過這樣的日子,他卻對我不聞不問……。”


    言著,一滴半真半假的眼淚墜下眼眶,其貌可憐,“我也不能就在這屋裏過一輩子吧?慧芳,求你幫幫我,替我在爺麵前說兩句好話。如今,你是爺身邊兒最親近的人,也隻有你能同爺說得上話兒,隻有你能幫得上我了!”


    128.  雲湧   周晚棠的小九九


    風燭盡起的廊下, 夜合一抹倩影遊來蕩去,湛藍的繡鞋尖兒在裙下一探一踢,是在這七拐八彎的長廊上, 探著沒有定數的未來。她傾耳去聽, 聽見隱約傳出慧芳笑得發顫的聲音, 悶沉沉的,仿佛是由一個八尺深的棺材裏傳出來。


    望著麵前這張掛淚的粉麵, 慧芳頓感暢意,於是顛動著一對薄肩痛快地笑著,半晌方止。接著便挑高了眉, 前所未有的得意, “奶奶, 你別是想出這間屋子想瘋了吧?竟然求到我頭上來。哼,真是虧你想得出來,我憑什麽幫你去說好話兒啊?難不成將你放出去接著做你二奶奶、接著壓我一頭去?”


    那笑得扭曲的五官在她麵上擰巴著,映在楚含丹婆娑的淚眼中,眉撇眼捺都書寫成了一個大大的“蠢”字。她的確太蠢, 但是她的蠢, 卻一直是楚含丹最鋒利的白刃,


    在她毫不掩飾的譏笑諷刺中, 楚含丹由袖內牽出一條湛藍棉布手帕, 無紋無花, 粗糙的質地揩過她嫩白的麵頰。她抽咽一聲兒, 抬出無比誠摯的眼睇向慧芳, “慧芳,我曉得,如今向你開這個口實在是太厚顏無恥了些。可眼下, 我又還有什麽廉恥呢?日子過成這樣兒,也是我自甘下/賤。但我已經知道錯兒了,這樣的苦兮兮的日子我一天也過不下去,這才鬥膽求你幫我這個忙。”


    眼淚又迸出來一滴,她忙抹去,苦澀地一笑,“你放心,我也不叫你白幫忙,等我出去了,一定少不了你的好處。”


    “你能給我什麽好處?”慧芳高揚起下巴,將四麵落魄的囚牆環顧一圈,“真是笑話兒了,你如今過得這般,要錢沒錢,娘家還得靠著你接濟,你有什麽可給我的?我若要錢,爺自然會給我,我也犯不著來要你的一點兒小恩小惠!”


    月霜透過綺窗,撒在楚含丹半張臉上,雖笑猶寒,“是,你如今什麽都有,日子過得比我不知好多少倍。可你也想想,這不過是表麵風光,我說句難聽的,不論你同咱們二爺有多好,名分上,你卻隻是個側室,別瞧著我日日關在這裏,你的心酸,我卻盡知。咱們爺是個什麽樣兒的人你也清楚,專是個不知饜足,今兒西施明兒貂蟬,你雖貌若天仙,也難定他的心……。”


    說到這“貌若天仙”,見慧芳得意地挺直了腰杆兒,活似一副被鼠蟻啃噬了五髒六腑的空皮囊,空似她精致紅妝下虛構的笑容。


    再說下去,更是字字如暴雨颶風,摧殘著慧芳那些強撐的體麵,“你盡管覺得我說得難聽,可我說的話兒你心裏未必沒有個譜子。就隻說我被禁足的這些日子,爺單是在家裏頭叫的局子便有二三十個,不是這個樓的花魁就是那個堂子的行首,個個兒青春美貌能歌善舞,再有在外頭應酬的那些局子,二爺哪天不是眠花宿柳?你自個兒想想,他一月到你屋子裏去有幾日?如此下去,保不準兒哪天,在外頭贖出一兩個進來,還不是同你平起平坐?況且,你家裏還有父母兄弟都靠著你養活,憑著這二十兩月例銀子,也是緊巴巴的過著,縱然爺少不得替你置辦這些頭麵首飾,你難道還舍得去當了不成?你想想,你若能替我說幾句話兒,我出去了,也能替你看著點爺不是?”


    慧芳拈著扇,緩緩地覆在胸前,一雙眼怔忪地凝住麵前的燭火,似有所動。而不知何時,楚含丹麵上的淚漬已被火舌舔幹,腮上如貓指甲勾出的一線紅痕鋪出乘勝追擊的道路。


    她捉裙下榻,在慧芳發怔的一霎由妝案上翻出了那隻小瓷罐兒,鬼魅一樣蕩回榻上,遞給慧芳,眼中流溢出一縷精光,“眼下,我遠的幫不上你,隻有這個能略表誠意,這原是我娘家母親替我求來的神藥。你還有什麽不知道的,我進了這府裏,就一直未有身孕,原先為著同你鬥氣,好不容易懷的一個孩子也落了胎,我如今也後悔不及。我母親見我久未生養十分著急,找了位婦科聖手替我開的這藥,說是給夫君服下,不出半年,必定能生下個兒子。你且先拿去,隻求你在二爺麵前替我說說好話兒,也就不算白費我母親疼我的苦心了。”


    “這藥……,”慧芳揭蓋兒深嗅幾下,一雙鬼祟的眼明晃晃地閃起來,“這藥真有效?真能生兒子?”


    接著,楚含丹柔軟地笑了,像一朵雲,撫慰著風暴過後的碧空,“我也還不曾試過,到底也不知道有沒有效用,不過是我母親求來的。據說京中好些遲遲未孕的官爵夫婦們,都去求了這位大夫,用了他的藥,不出半年就有了身孕。我雖不曾有機會用過,卻信我母親的,她難道還會害我不成?你要是不信,就還我吧,我再想別的法子謝你是一樣兒的。”


    作勢她就伸出手要去奪慧芳握著的瓷罐兒,反被慧芳收手避過,“奶奶放心,我收了您的東西,自然就會幫您的忙。夜裏少爺回來,我就到他屋裏去替你求情。”


    二更的梆子聲空寂地由夜空傳來。慧芳喜不可支地將小罐兒卷入袖中,下榻而去。正要拉開門兒,驟聽楚含丹夜鶯一樣的聲息飄入耳,“記著,日服,一夜三顆,茶湯送之。”


    門被吱呀拉開,緊跟著夜合擦肩進來,忙往榻上奔去,“小姐,她答應了嗎?”


    楚含丹捧著尚有餘溫的清茶呷飲一口,將一顆鬆鬢慵髻的頭顱沉重地點一點。夜合也將頭垂下去,隱有不安地發聲,“她嘴上答應,可到底不知心裏怎麽想,保不齊就是涮咱們玩兒呢。”


    她笑而未答,轉過臉透過窗紗,望見遠遠拔起的亭內,一點星火飄搖著、飄搖著。搖晃出慧芳的濃妝盛豔的臉,斂不住的喜悅沾滿了她風韻馥鬱的眼角。


    照影坐在對麵,眼瞥著榻案上那隻青瓷小罐兒,剔著慧芳,“這藥真有用?”


    “二奶奶娘家從前官居四品,怎麽也少不了有些見識。”慧芳搖著扇,緩一下停一下,“她母親替她求的,甭管有沒有效,必定也是個好東西。我跟了二爺這樣久,是愈發琢磨不透他的脾氣了,這一年,他對我竟比先前做丫鬟時冷淡許多,反倒同外頭那些下三濫親近些,真是保不準兒哪天領進門來一個,還不知怎麽作踐我呢。我這樣久都沒個孩子,橫豎就死馬當活馬醫吧。”


    這一間風光無限琳琅寶屋,不知幾時成了一座孤墳,荒草萋萋,池塘沉綠。照影見她環顧四方的眼收回來,便抑著聲兒輕詢,“那你真要幫二奶奶求情兒?”


    立時便收到慧芳一線譏誚,“你當我傻啊?憑她說得天花亂墜,等她又成了體麵奶奶,還能有我的好日子過?我不過是哄著她玩兒罷了,等我真生個兒子了,自有我的千秋萬世,還用得著她許我什麽?”


    唧唧的笑中,聽見院外驟然喧囂,不用想,必定是宋知書回來了。慧芳忙出屋去,就見他踉蹌著步子,正由丫鬟往上扶來。聽見他口中之嚷著什麽“再喝!”“我沒事兒!”之類的醉語,想必又是在哪個銷金窟消磨的這一夜光景。


    亂影過後,慧芳守在廊下,不時即見一個小丫鬟端著醒酒湯上來。她眼一動,忙去接,“我來吧,你們去歇著吧。”


    丫鬟隻得讓她,她捉裙蹣入屋子,在一方台屏後四顧無人,便由袖中掏出瓷罐兒,往那醒酒湯內丟下幾粒丸藥,待全融於水了,方捉裙進去,朝四麵服侍的丫鬟吩咐,“你們都下去,我來服侍爺就成。”


    不時滿室皆空,隻有宋知書癱在榻上,半酲半醒地剔過眼來,“你還不歇著,來做什麽?”


    “我來服侍二爺啊。”慧芳扭著細腰,一步一韻,踏盡了妖嬈嫵媚,“你這個沒心肝兒的,日日在外頭尋歡作樂,把滿院兒的人丟在這裏,還反問我來做什麽?”她將藥擱在他手邊的榻案上,落到他身側,吊著他一個胳膊晃一晃,“一連竟有兩三日沒見著爺,人家想你嘛,好容易見你回來,不過想著趁著還沒歇下,來瞧瞧你啊。”


    宋知書震動著胸膛,吭哧吭哧地笑起來,斜挑一下她的下巴,“算一算,我也有好久沒在你身上效力了,不過今兒實在乏得很,先饒了你。”


    她半嗔半怨地噘起嘴,先一歎,後又端起醒酒湯送到他唇邊,“曉得你日日忙,喏,先把醒酒湯喝了吧,仔細明兒起來頭疼。”


    喉頭滾幾下,一碗湯藥悉數滑入腹中,慧芳拈著一張帕子,沒骨頭似的靠在她一個胳膊上,滿目心疼,“你瞧你,醉成這樣兒,天天這樣喝酒,身子哪能熬得住?不過是仗著年輕,等你年紀大些,可就有你的罪受。”


    這一對眉眼春波,道盡了秦娥空怨。似乎也牽動了宋知書心底的一點哀,他歪著嘴笑一笑,將眼望向支摘牗外頭無邊無際的夜色,唇上喁喁,“不喝酒做什麽?成日也就這酒桌上一點兒痛快的時候。”


    “你有什麽不痛快的?你是玉毫點金紙、得意春風殿的狀元郎,如今又升了官兒,有老爺在朝上頂著,你的前途不可限量,這還不痛快,那天底下就沒有一個順心人了。”


    他的眼隨之由對麵的支摘牗上緩緩落下,睃遍身前金雕玉砌的滔天富貴,卻找不到一點愉悅暢意。長久有什麽堵在他的胸口,喉頭裏卡著咽不下吐不出的憋悶。


    他一如既往不正經地笑著,將眼輪回慧芳嫵媚繾綣的深情中,“你懂什麽?嗬……,你什麽都不懂,就別瞎勸了。”


    “我不懂,你就告訴我啊。”慧芳仍舊吊著他的胳膊,將整個半身死貼上去,“難不成外頭那些女人比我知心?你倒願意同她們說話兒,反什麽都不同我說。”


    她將臉貼上宋知書的肩頭,胳膊上觸及的軟綿綿的青巒如同一個打火石,將宋知書一團火熱烈的摩挲起來。他的眼迷蒙地靠近,猛地就印上她的雙唇,“我後悔了,你今兒就歇在我這裏。”


    慧芳心上了然,隨他罩下來的身軀倒下去,手上卻假嗔著在他肩頭捶一捶,“你這人真是叫人捉摸不定,方才還說乏了呢。”


    “方才是方才,現在精神得很。”他抓住她一隻柔軟的手,緩緩由自己的肩上往下延去,“不信你探一探。”


    片刻,慧芳就摸見了一個令她神魂乍離的根源,晃著的燈影將乾坤倒轉,她的眼半闔著,望向頭頂的藻井,但她的身體卻掉進了一個暴烈的漩渦,填滿了她很空、很空的空虛。


    世界也就似一個大漩渦,並吞了那些溫馨的過去,吐出了滿園冷冰冰的初夏。


    蟬聲乍緊,菡萏淺香,卻是長亭清冷芳桂孤,這每一天都隨著明珠篤篤的木魚閑敲過去。除了念經禮佛,她餘下的生活幾乎就在那些叢脞的瑣碎中消磨,譬如哪家大人高升要備什麽禮、哪家夫人故去要設什麽祭。


    這日,負責外務往來的林婆子拿了一封帖子過來,甫入廳上,正要開口,見侍雙手指噓噤急步而來,“奶奶在抄經,先別打擾,是有什麽事兒?先同我說吧。”


    那林婆子挨過去,遞上帖子同樣壓低了聲兒,“周姨娘娘家的大伯沒了,來求奶奶示下,是要撥多少銀子隨禮?按例說是撥五十兩,可那是官宦之家,同咱們府上原來那些商賈家的姨娘們家世不一樣,總管房裏拿不定主意,叫問奶奶來。”


    “那你候著,我去叫奶奶。”


    少頃,見明珠由台屏後頭踅出,穿著翠綠蟬紗對襟褂、珍珠白的素麵橫胸、淺草黃的百迭裙,質如翡玉。她接了帖子看一眼,落到榻上去,“林媽媽,平日裏那些官宦之家的朋客親友們家裏有人死了,是送多少?”


    “回奶奶,都是官爵品位給的,或者是按著往來交情給。難就難在這裏,說官爵品位吧,這周家隻不過是些閑官兒,未有任職,按交情吧,除了與咱們家有這層關係外,倒沒有多深的交情在裏頭。”


    “那上回周晚棠親娘死了,是送的多少?”


    俄延,林媽媽擺著裙上前兩步,“上回總管房裏讓支了五十兩過去,不過咱們爺是親自往那府上去過的,倒不知他私下裏有沒有給過賞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今朝即嫁小公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再枯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再枯榮並收藏今朝即嫁小公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