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要勸二嫂別急嘛,”他挑起眉峰笑一笑,一副風流俊態,“陶大人始終位低言微,成不了什麽大事兒,我倒想到一個人。”


    “誰?”


    “童立行。他這一遭落馬,想必心中業已恨不得將大哥碎屍萬段了。”


    茶盞輕置,楚含丹踅來一張旖旎豔絕的笑臉,“可三爺別忘了,這遭事兒是你們宋家一起辦下的,他要恨,頭一個恨老爺,老爺要是出什麽事兒,宋府還能好?”


    他將一個臂肘擱到案上,眼中帶著幾分嘲弄,曖昧地笑起來,“宋家好不好,與我無幹,隻要我能好就成。我看二嫂,是擔心二哥吧?”


    “我擔心他?”楚含丹身子一振,髻側的珍珠流蘇微細的晃起來,像是急於拉扯來蓋住什麽,“他好不好,與我什麽相幹?隻要這宋府裏不虧待我就成。說起這個,還要謝謝三爺,我父親已經走馬上任了,昨兒啟的程,叫我謝過三爺,待他日後遷任回京,再親謝三爺。”


    言訖牽裙起身,就要告辭。宋知遠目及她一片桃紅的石榴裙盈盈擺柳,婀娜身姿,回來時被夜風刮下去些許的一股熱流又蜂擁躥起,支使他猛地衝到簾下,將人一把攥住。


    楚含丹大驚一跳,一個荏弱的身子縮起靠到楠木圓柱上,驚雀一樣上仰著他,“三爺這是做什麽?”


    一線秋風繞簾下,燭火顫顫抖動,暈開的光影裏,即見兩個身子緊緊貼在一處,宋知遠硬朗的胸膛就這樣觸及一團軟綿綿帶著溫香的雲端,對一個由稚嫩少年初初長成的男人來說,即便沒有愛,單是一種本能就足以燒死他一切的理智,何況他的理智早隨婉兒的屍骨被埋在了遙遙他方。


    在他緊密的呼吸中,楚含丹意識見危險,橫掙兩下,卻發現早被他高大的一個身軀罩住,無處可逃。她兩個眼徒勞地圓瞪上去,企圖用虛構的威嚴震懾住他,“你、你放開我,否則我要喊了。”


    帷幔輕柔地舞動在他們身側,像一個招手的溫床。他笑了,將下半截貼得更近,“二嫂,你敢喊嗎?大半夜的,你到我這裏來,喊來人見了,你有幾張嘴說得清?”


    溫霧嫋繞於腮邊,腹上還有觸及一個疙瘩,像一萬根輕軟的羽毛瘙過了楚含丹的心甸。不知是臣服在他的恐嚇下、還是臣服在這種久違的蝕骨的酥麻,她沒有喊,隻撐著無力的尊嚴將他狠狠睇住,“你到底要做什麽?!”


    他貼近了臉,勾著唇笑一笑,吻住了她的嘴,他將一隻堅硬的手卷入她花錦綺緞的殼,遞出去一個答案。搖擺的風燭隨著楚含丹漸軟的唇平息下來,她聽見寂靜太久的土地再一次迸出山火,使她順服在滾燙的石岩流動中。


    同樣的心潮澎湃,湧動在千鳳居的正廊下。自那次童釉瞳的相抿一笑後,她與宋知濯就算得恩怨盡棄。


    往日的笑顏又在她嬌嫩的麵上重聚,如三春良景,時刻洋溢著暖風和煦。現見她罩一件簇金團粉緞裙,腳上的珍珠繡錦鞋一探一探跺到門口,由一個才進來的小丫鬟手裏捧過一晚湯藥。


    這廂一旋裙,就小心捧到了榻案上,剛一擱下,兩隻手便去捏著兩個耳垂,將下頭的月石墜珥晃得憨態可愛,兩個春水出情的眼波更是可愛。


    她俏皮地捉裙蹦到榻上,一隻腿曲入裙中,一隻在下頭墜著搖晃,將藥碗推送過去,“知濯哥哥,快喝藥啦。”


    對岸,宋知濯歪著胳膊撐在榻上,由手上一本《太史公》中抬起頭來,倚正了身子端起藥一口飲盡,接過她遞來的帕子抹一把嘴,斜眼一笑,“我這一傷,你倒是學會伺候人了,這些事兒就讓丫鬟們做吧,不必你費心。”


    榻側高案上所盛一捧白海棠,玉露晶瑩閃過她的眼,裏頭淤著一抹羞澀,“我從前也太小性兒了一些,比不上周姨娘,我也得學學嘛,學著像她一樣溫柔似水,不給知濯哥哥添心煩。”


    擱下書,宋知濯的眼瞼即沉一沉,有些心不在焉,腦中想起諸多蕪雜亂事,那本彈劾自個兒的周章、陶校尉、以及他背後的主使,千絲萬縷匯成了天子看似祥和慈目的笑臉,又千回百轉繞成了明珠一張明媚動人的鵝蛋臉。


    他扭轉頭對上另一張天真幼臉,散漫地笑一笑,“各人有各人的好,你做好你自個兒就成。”


    她似懂非懂,閃著卷翹的睫畔,捂不通透,便將談鋒一轉,“知濯哥哥,你背上還疼嗎?我瞧著已經不流血了,有的傷口已經開始結痂,再上半月的藥,估摸著就都能好了。”


    粉壁上流淌著一個光點,是宋知濯簪的白玉笄,隨著他的起身,光斑猛地一跳,掠到了高梁,“沒事兒,一點兒小傷而已。我先走了,晚飯你自用吧。”


    他自撩衣而去,廊下玉翡長窺著他的背影一瞬,錯門進來。轉眼就落到了榻側,衝童釉瞳招招手,兩個臉湊在一處,“我問你,爺從周晚棠那裏又睡到咱們這裏,已經這些日了,可有沒有、有沒有碰過你?”


    一團雲霞浮碧空,童釉瞳的臉霎時紅粉團簇,將身子正回去,撅起雙唇嗔她一眼,“玉翡姐,你胡說什麽呀?怎麽什麽話兒你都問的……。”


    “我不問?我不問誰替你操這些心啊?”玉翡亦坐直了身子,窺她羞赧難當,便揮退了室內的丫鬟,一截山茶花紋的蒼色羅袖落在案上,“你照實同我說,到底有沒有?”


    隻見她紅馥馥的一張臉垂下,將頭慢搖一搖,玉翡登時蹙額,伏過身去,“你也該使些手段才是,哪能就這麽幹耗著?那邊院兒那賤人橫豎是生不了孩子,你還該搶在周晚棠前頭,為宋家生個嫡長孫才是,日後國公爺的爵位還不是落在你的肚子裏頭?再則,隻要你肚子裏懷著個孩子,爺日夜保管都在你這裏!”


    “日夜廝磨”的誘惑顯然才是至關緊要的,聞及此,童釉瞳慢慢將臉別過來,幾番欲言又止,囁喏輕問,“使什麽手段啊?”


    那玉翡緊著附耳過去,嘀咕一陣,隻見她眼波低垂,麵似飛霞,越發的不好意思起來,更如那春花妍麗。


    並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心潮澎湃,起碼明珠的心在生辰一夜,已隨無窮的煙火不知著落到了何處,盡管她沒告訴任何人,但秋風也知、落紅亦明。


    眼下□□傷聚散,滿庭春未歸。深秋的涼意透過薄衾,裹緊了孱弱的身軀,屋內架了炭盆,仍舊驅不散一種滲入肌骨的涼意。


    秋陽高懸,風一過,卷來濃鬱的桂香,繞簾而出,隻見書案上原先高疊長壘的公文少了許多,像枝頭的木芙蓉片片零落,餘得枯槁天涯獨自短。而長的,是明珠抄寫的一卷經文,一張紙墜懸在案側,被風簌簌撣響。她將經文收歸起來,楔在身後的一排高高的書架上,似就填滿了自己空寂的心。


    窗外欻然不知是誰喊了一身“爺回來了”,令明珠心上一抖,旋裙踅出了台屏。果然見宋知濯一個挺括的身影嵌在門框。


    不過時隔幾日,幾如隔了前世今生,彼此俱有些奇異的生疏。對視一刻之後,宋知濯先蹣步而入,頓一瞬,執起她的手牽到榻上,“小尼姑,我回來了你不高興嗎?怎麽也不見你笑一笑?是不是還生我的氣呢?”


    下午昏沉的陽光矗立滿院,明珠遠眺花間,瞧見一隻雀鳥跳在枝頭,她恍然一笑,將眼別過來,手就擱在他的手心。


    相纏的手又握緊了幾分,宋知濯盯著那一對手,不敢將眼抬起,“上回是我不好,我不該跟你發火。……怕你還在生氣,我也就一直不敢回來。今兒可是壯著膽子來的,你笑一笑,就當是寬恕我了,好嗎?”


    恰時侍雙侍嬋二人奉茶上來,又退下去,明珠的眼追望她們一瞬,將一張臉垂下去,“說起來,我脾氣也大、也有不好,不該同你吵的。”


    稍默一刻,宋知濯挪到這一麵,挨著她坐下,歪下腦袋去窺她低垂的臉,貼過去往她腮上吻一下,“你是再溫柔沒有了,都是我的錯兒。嗬,你瞧,我們又在這裏對陪不是,倒沒意思,下回,不再吵了好嗎?”


    明珠亦將頭歪對過來,高髻滴翠,彎眼一笑,兩個手一下就環住了他的脖子。他也將她摟住,靜靜對望一瞬,舌與舌就纏到一處,好像那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過不去”就如絲線由唇間滑了過去。


    當碎光照影,落到窗扉上的欞心格時,明珠由饜足的甜夢中睡醒,一側身就對上宋知濯澄明的一雙眼,羞得她翻個身猛地掣了墨綠的錦被將自己滿頭罩住,甕聲翁氣地嗓音由被中傳出,“你盯著我做什麽,大早上的要嚇死人。”


    床架一晃,宋知濯翻身過來,扯露出她一雙半彎的眉眼,“連著好幾日沒見你,我還不趁勢瞧個夠?”當明珠全露出整張臉時,他如魚沉水一般沉沒下去,在她櫻桃一點紅的軟唇上吻一吻,“小尼姑,我真是想你,你卻不怎麽想我,就我在千鳳居這幾日,怎麽不見你打發個丫鬟過去問問我?”


    明珠睫毛一卷,露出截大眼白,“你還要我問你呀?哼,真是有意思了。管它什麽千鳳居萬鳥巢的,還不都是你家的地界兒?在你自個兒家裏頭,你還會受委屈不成?你在那裏,你那兩個美嬌娘不定怎麽哄著你呢,不跟我似的,就愛和你吵個架,隻怕好吃好喝款待著你,生怕你皺一下眉頭,你陷在那裏還樂不思蜀呢。”


    “噯噯噯,這話兒就別再提了嘛,你是想叫我無地自容慚愧而死是吧?”他將她鼻尖捏住搖一個圈兒,滿臉的委屈,“什麽樂不思蜀?你說話真是不講良心,我可是連他們一個手都沒碰過,全攢著給你交差。”


    “呸、不要臉!”明珠朝霞彩露的一張臉就要被子底下藏,由被他攥住,隻好以怒掩羞,瞪圓了眼,“你哄誰?你少拿我當傻子啊!”


    帳香縈紆,裹著宋知濯玄色的寢衣,一個高高的馬尾一蕩,他便可惡地將身子貼過去,笑得一臉晦澀,“你真是睜著眼說瞎話,我是不是哄你,這一晚上你還不知?我可是為你守身如玉,不過是借她們的床鋪睡幾夜罷了。”


    明珠立時將兩個手捂住臉,由指縫中瞧他,還將被裏的腿抬起踹他一腳,“你不要臉!”


    “哎呀!”宋知濯被踹翻在床,一張星明月朗的臉擰作一團,將背部小心挪動幾下,“折騰一夜,你力氣怎麽還這樣大?嘶……,我的老天,痛死我了。”


    被子一掀,明珠爬坐起來,裙下一隻嫩腳還伸出來往他腰上踢一踢,“你別裝,我可有準頭,就隻喘你肚子上而已。噯、你別做出這副樣子,宋知濯、噯,真踹疼了啊?”


    見他擰緊了眉,她即扯了他的斜襟往胸膛瞧一瞧,未見什麽,便要翻他的背,誰知他驚得連喊幾句,“別動別動、先別動。”


    床架子慢著吱嘎吱嘎幾聲兒,明珠就瞧見他一片血糊糊的背脊,好似一片寬廣的血海。揪著十二分心掀了衣裳一看,傷痕滿布,血痂縱橫,好幾處正汩汩湧著血,她的眼淚也隨之汩汩湧出,哭腔欲碎,“怎麽回事兒?在哪裏受的傷?”


    如月絲柔的溫暾照見他挪過來的笑臉,小心爬起來,橫臂將她攬入懷,手掌輕撫著她背上的一片青絲,“犯了點兒小錯,挨了聖上幾棍子,就是你生辰那天,我想著沒得給你添傷心,就沒回。你瞧,我猜得沒錯不是,你見了必定是要哭的,好了好了,都快好全了,沒事兒了啊,不哭了,真沒事兒,我方才是裝了樣子哄你的,一點兒都不疼……。”


    她仍舊是哭,也不敢去碰他的背,由懷中撐起來,橫著手背將涕泗一抹,趿著繡鞋就下了床,不時幾個丫鬟風卷寶裙地跟進來,端來一堆藥罐兒棉布的將宋知濯好一頓纏裹,再換上一身朝服。


    明珠圍著台屏打轉,頂著一雙髹紅的淚眼狐疑地將他睇住,“我怎麽瞧著,你那背上還有些舊傷,幾時落下的,我頭先怎麽沒發現?”


    “噢,”宋知濯轉過身,將官帽罩上,捧著她的下巴印上一吻,“沒什麽,就是操練時不留心傷著的。我去了,若是卯時還沒回來,你就自個兒吃晚飯啊。”


    秋風無度,卷帶走他的背影,明珠立於長亭下,站在落紅櫻魂之間,目送他一片衣擺縈門而去,麵上仍滯留著些許明媚的笑意。


    113.  夜離   長夜奔忙


    二丈長的髹黑榆木長案後頭, 宋知濯半寐著眼,手中把玩著一個玉佛手,通身滿翠, 骨節明朗。案下一丈遠處, 跪著的一須髯三寸的中年男子, 其人平背伏地,兩袖鋪於細墁青磚上, 看似鎮靜自若,實則袖中的手已有些微發顫。


    午後的陽光由四麵八方的檻窗踅入廳堂,照著宋知濯身後高懸的“勇長”二字, 其下角印著朱紅篆體一“穆”字, 罩著他一個幾分斜倚的身姿。


    靜默半晌, 直至一隻紅眉朱雀撲騰著落到窗上,“唧唧”兩聲兒,似才將他喚醒,笑睨著堂下所伏之人,“真是不好意思啊陶校尉, 快請起快請起, 昨兒睡得晚些,竟然打起瞌睡來, 還望陶校尉不要跟我一個年輕後生計較。”


    堂下人撐膝而起, 趔趄兩下, 又忙正身拱手, “將軍日夜操勞、焚膏繼晷, 無一不是為邊陲之安定、國家之清明。陶連不過多跪一會兒,實在難當將軍謙辭,不敢不敢!”


    想起昨夜那“焚膏繼晷”, 宋知濯不住一笑,揮了紅袖指他入座,“我聽執帚說起,前不久尊夫人送了她一個藥方並一個藥引子,說是能治婦人不孕之症,執帚還說,要我見了大人替她一定謝過,我倒是給忙忘了。”他款步踅出案來,望一望窗外秋色,“今兒倒要好好謝謝大人,難為大人替我家裏這一點子小事兒掛心。”


    驟一聽“執帚”,陶連隻當是那童家千金,後聞始末,再聽他重音咬字的“小事兒”,揣測他所指“龍畫”一事,登時便戰戰兢兢拔站起來,“下官實不敢當,都是拙荊愚笨,聽聞此事後,便一股熱腦子就去驚動了夫人,望將軍恕罪!”眼一轉,他忙笑起來,“依下官蠢見,尊夫人福壽永長,怎會有什麽不孕之症?必定是那些外人以訛傳訛,胡說罷了!拙荊沒讀過多少書,不懂什麽道理,便輕信了此等謠言,下官業已訓誡過她,望將軍寬恕!”


    一席話兒說得浮汗霪雨,正要抬袖橫揩一把,卻見宋知濯旋過身來,便忙將手撇下。


    也就眨一眨眼,宋知濯已斂去了不少寒光,吭著嗓子一笑,“噯,夫人也是好意,我又何嚐說了什麽?不過是多謝大人費心而已,倒不要訓斥她。”


    他蹣到案前,摸了一個灰封的帖子遞上去,“大人如此替我勞心,我自然也該心係大人。大人瞧瞧,近日熙州邊境有西夏兵挑釁,我朝天威不容侵犯,我便向聖上請旨,要大人領兵十萬去平定邊陲,聖上業已批準。陶大人,這可是千載難逢立功的好機會,你若得勝,你所求都虞侯之位,我自然就能名正言順給你,也不叫他人議論,你看如何啊?”


    那陶連平日裏隻做操練,並未有過實戰,大喜之餘,難免心驚,“將軍賜我此機,下官感激不過,隻是下官……,下官、下官怕出兵不力,引聖上震怒,不說下官不力,反倒還牽連將軍。”


    “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也。”宋知濯緩緩點著頭,跺步入案,“陶大人能知自身,可見其明。你放心,這事兒我已有安排,黃明苑與付頌會隨你一同赴熙州,他們有作戰經驗,既能輔你,亦你成你。可,他二人到底年輕,性子難免張揚些,望大人在邊關好身管束,別惹出什麽大亂子才好。”


    聞聽一番,陶連喜不自勝地撩了衣擺跪伏在地,“下官謝將軍提攜!”


    日暾漸落,這一間敞廳來往不絕。陶連才去,後黃明苑便手持一貼入內,呈與宋知濯,“這是此次所赴熙州將士名單,請將軍查驗。”


    宋知濯的笑臉帶著一分輕鬆,就近指一張折背椅令他入座,“說了多少回,你我二人不必老是‘將軍下官’的,你我是並肩而戰的兄弟,我不過是僥幸才略居高位。”


    他翻開手上的帖子,靜看一瞬,就勢提筆署名,遞回予他,“此次與西夏交兵,萬不要傷了邊關百姓,再有兵勝後,將熙州可開墾的荒地組織地方官員丈量出來,上報朝堂。哦,這是國公爺的意思,要開荒引渠,增加農田,那些地方官所報田畝一堆虛帳,就等著朝廷撥款,可朝廷也沒有多少富餘,反叫他們貪了去。國公爺信不過,想叫你們趁此次出兵,統籌個準確的數量出來,朝廷好撥款的。”


    “將軍就這麽篤定我們會贏?反叫我不好意思起來。”


    “明苑兄不必自謙,”宋知濯將筆掛至黑檀架,幾支筆速速碰撞起來,將他的笑臉來回掃量,“若無勝算,我也不叫陶連那匹夫跟著去了,沒得叫他耽誤了軍情。”


    黃明苑正端起茶盞,聞言又擱下,“陶連這個小人,才匿名彈劾了將軍,怎麽將軍還要讓他領這個功?”


    “嗬,我就知道你與付頌憋著想問這個呢。叫他做主帥,正是因為他貪功,一門心思就想著往上爬。他年長你二人不少,偏你二人官位又高於他,軍權亦大過他,他又一向瞧不慣咱們這些年輕的將官,心裏憋著不少氣。如今好容易能壓你二人一頭,少不得妄自尊大,若你二人引他急功近利、險鑄大禍,再力挽狂瀾,定下大局,待他回京,少不得要被聖上問罪。”


    “那他身後之人……?”


    “先擱著吧,哼,少不得還是我那位老嶽丈之功。”他靠向身後拓祥雲的扶手椅,帶著一絲困倦與疲憊,“如今童立行雖被降職貶官,卻還是一品太傅,又成了太子的先生,其中少不得是聖上的斡旋之意,即給朝臣百姓一個交代,又讓我父親為之赴命操勞,還能給他另找一位靠山來克製我,故而,我這位老嶽父不是那麽好對付的。”


    黃明苑兩個肩輕輕耷下,扣緊了一份憮然,“這麽說,你這統領天下兵馬的殿前司指揮使也不好幹啊,既要賣命,又要被人猜忌。”


    “君王枕畔,哪能容他人酣睡?聖上既要用我,也不得不疑我,很多事就是這樣複雜,我們做臣下的,永遠都要在這兩端尋一個平衡。”


    一歎即雨,兵將繁雜的庭院搖擺起秋雨如霜,疏密還稀,點點墜落下半月光景。


    恍有一陣秋風,刮得一座院殘粉滿地,長廊疊榭,永不缺顏色,開著各色秋菊、金茶、牽牛、合歡、木芙蓉,高低錯落,參差有致,飛花迷雨,淅淅瀝瀝似墜落人世的一場錦繡繁華。


    岔道上,紛呈行過桃李芬芳的少女們,手上提著繁類食盒,鳥籠的、八角的、象牙的,摸一摸盒壁,幸而尚且溫熱,再各自奔忙。“撲啦”幾聲,廊下的幾麵黃綢傘隨花凋敝。擱傘的功夫,一人不住怨天,“這都一茬接一茬的連下了大半月的雨了,老天就跟被誰捅漏了似的!”


    “頭先一個夏天熱成那個樣子,一季也沒下過兩場雨,合該是憋到秋天來下了。”


    “且先別抱怨,下這麽久的雨,沒入冬呢也跟入了冬似的冷,今年冬天還不知怎麽個冷法呢,那時才有你抱怨的。”


    各人跺跺繡鞋上的泥水,細細回望一眼萬裏縹緲的雨簾,帶著滿腹牢騷撅了嘴提著食盒踅入門內。


    將飯擺好,侍雙踱步到榻前,瞧見象鼻耳的炭盆上頭,明珠正與針線做戰,霜白絹子上的“平安”二字繡得東倒西歪,倒像是爬過了幾條金蟲。侍雙障袂一笑,灰撲撲的天色中就開出一朵金線蓮,點綴了滿室的潮暗。


    她哈下腰低語,嗓音揉進半月的潤色,“奶奶快用飯吧,天氣冷可經不住擱。”


    明珠鬢上的金茶一仰起,即見侍雙憋不住的笑意,登時兩個肩一耷,泄一縷氣,“你是不是笑我繡得不好?我也曉得我繡得不好啊,就是學不會嘛,明明瞅著那地方下的針,線一拉出來,又是這副鬼樣子!”


    案側佇立一個一尺高的鎏金蓮台鏤空銅爐,裏頭已換上瑞金腦,散著恬靜怡然的香氣。窗外微雨,蘊涼生寒。“啪啪”墜出水花,像細密的鼓點與編鍾,擊打出天地之悠悠,人世之永恒。噠噠就趴在廊沿上,厚重的皮毛倒是不懼冷,聽見有人說話兒,就將一隻耳朵豎起,很快又耷拉下去,慵沉沉的永遠睡不醒的模樣。


    一種浄泚的祥寧縈繞在堂,使得侍雙綻放出一更加絢爛的笑顏,“奶奶學不會就不要學了呀,做什麽跟自個兒較勁?這家裏,還沒有人用這些來詬病奶奶。”


    另一側,青蓮牽裙迤然落到飯桌上,回首見明珠亦捉裙過來,先替她盛一碗奶房玉蕊羹,“還不是昨兒那周晚棠遣人送來個親手打的玉穗子,她眼見了,嘴上不說,心裏不服,才又拈起針線來。你說的這話兒不錯,她可不就是跟自己較勁兒呢?要我說,各人有各人的好處,她周晚棠針線好、玉穗子打得也好,怎麽也不見爺戴呢?”


    明珠俏皮吐一截粉舌,回首叫身側侍雙侍嬋二人,“你們也坐下一道吃吧,橫豎宋知濯不回來,我和姐姐兩個也吃不下,大家坐在一處吃也香些。”


    如此,四女圍坐,嬉笑言談間遠見明豐撐傘而來,手中也提著個食盒,進來便行禮,“奶奶正吃著呢,爺在水天樓擺席請了幾位即要出征熙州的將軍,要晚些回,叫奶奶先睡。水天樓新出了個水晶粉皮兒的角子,是新鮮大蝦仁兒做的餡兒,也是普通,隻是這皮兒跟酥烙似的爽滑,爺叫帶回來給奶奶嚐嚐。”


    說話兒端出個碟子,果然見粉嫩剔透的十來個角子,明珠喜滋滋咬一個,眉眼就似月牙彎起。又撿一個八角勾枝連紋大瓷碗,將各色菜品盛出一些,並一雙象牙箸端給明豐,“你在外頭跟著,又趕回來給我送東西,想必還沒吃飯,你就在那榻上將就吃些吧。”


    推辭不過,明豐隻好連謝了端碗到榻上去。明珠一廂與丫鬟吃飯,一廂與他閑問,“他在水天樓擺席,自然少不得為將軍們叫局子,你可有見到沁心姐姐啊?”


    “見到了,”明安停了碗回話,“還是小付將軍下的帖子請來的。沁心姑娘還問奶奶好,說是十二月初八是她生辰,要在外頭宴請奶奶吃席。”


    “那好,還該我請她才是,回頭你替我送個帖子給她,我也去替她擺個台麵。”


    青蓮一聽,落下筷子橫嗔一眼,“要死了,你一個女人家替她擺什麽台?傳出去不得被人笑話兒死啊!”


    “那有什麽啦?”明珠眼皮一翻,俏生生地挺直腰,“我借了宋知濯的名兒去替她擺嘛,下帖子給媽媽也暑宋知濯的名字,還怕什麽?況且我名聲還好啊?外頭那些人不過是想著巴結宋知濯才成天把我吹上了天,我心裏有數,背地裏不知把我在明雅坊做工那段日子編排出了多少豔情故事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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