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似幾盞燈花迸出的燭光悄然爬過了案上的三兩個玉壺、歪倒的金樽、地上的酒漬、榻側的玉軫琵琶——綿密的疼就如此徐徐爬過了他滿地狼藉的心。


    “可不是我胡說啊, ”慧芳的豔裙在窗下一舞,就落在了他懷中, 並且抬過了他的胳膊將自己兜住,蛇一樣伏在他胸口,仰望著他似笑非笑的唇鋒, “我真瞧見了, 她夜裏偷偷打著燈籠, 開了院門兒躡手躡腳的就出去了。三更半夜的,描妝掃眉、釵裙齊整,我就守在窗前開了條縫兒遠遠看,不敢驚動,足足一個時辰才見她回來。是夜合給開的院門兒, 連那邊廊上值夜的丫鬟都沒驚動, 回來時紅光滿麵的,也不知道是幹嘛去了……。”


    燈燭下, 她的尾音像細絲絲的一線秋風, 悠悠遠遠的揚起, 引人無限遐想。靜得一晌, 細窺他光潔的麵龐, 毫無變化,唇間仍舊是那若有似無的弧線,他像是沒聽見, 夠得了榻上一隻藍田玉樽送入唇邊。


    睫畔一卷,慧芳就著伏在他胸膛的兩個軟白的手將他輕一搡,“噯,你到底聽明白我說的什麽沒有?”


    他將兩眼下睨,就這樣瞧見她旖旎的眉心,將下巴滿不在意地點點。


    “那你說……,”慧芳勾出一抹媚迭迭的笑意,雙手攀上了他的肩頭,離他的唇又近得一寸,“她這大半夜的出去幹嘛啊?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兒,連夜合也不帶?”


    隨殘燼的炷芯一跳,宋知書一側的眉尾剔高了一分,搭在她軟背上的手將她扣住,終於開口,“你說呢?”


    慧芳極濃情嫵媚地笑起來,一截紅馥馥的舌像蛇在吐信,“要我說,你都多久沒碰她了?”言著,她分坐在他一個腿上,“你也是,長此以往,人怎麽熬得住?不定上哪兒……,是吧?況且,大少爺如今威風得很,哪個女人不動心?不必說那還有些舊情在裏頭的人。”


    在他半笑不笑的眼中,慧芳望見自己豔妝盛抹的臉在點點靠近,正要將自個兒的一點朱唇送到他唇上,陡然後腦一陣被萬蟻啃噬的疼痛令她一張春情含笑眉眼緊蹙。


    宋知書的一隻大手不知何時抓住了她後腦的墜髻,眼中凝出狠色,“心肝兒,你最好少說話兒,”他臉上露出冷粼粼的笑意,正對著她的眼,“好好安分守己做你的姨奶奶,自然一直有好吃好喝金玉不盡的好日子給你過。我不喜歡話多的人,若是讓我在第二個人嘴裏聽見這些,你就好好兒想想你要怎麽死。”


    慵沉沉的黃光罩住慧芳半仰起的小臉,不多時,隨著她在他手中細碎的點頭,一顆驚恐的淚便亮晶晶地滑到了下巴一側。


    淚珠晃一下他的眼,使他一笑,湊近臉用舌蘸幹了那滴淚。旋即他鬆了手,轉抬了她的下巴,笑歪出一顆虎牙,不疾不徐地吐出二字,“跪下。”


    驚魂稍定後,慧芳嬌軟的身軀便緩緩滑跪到塌下,埋下了頭,側邊的金鳳釵明晃晃地對著黃燭。而宋知書的頭則漸漸仰起,望向了頭頂的八角藻井,透過上麵繁複錯雜的欞心紋,他仿佛看見了一輪冷月、半暗璿璣,是他大概永遠也抓不住的一把碎玉。


    碎玉漸凝,凝成了一片碧青的晴空,卻不再似夏的炙熱,而是秋獨有的涼意。


    雁字已成行,韶華也消盡,桂樹結了點點金齏,細細墜落在窗台,像一個黃琥珀摔得粉碎。


    明珠閑倚窗畔,聽著淺淺的春鶯燕語,偏首就瞧見廊下慢坐的“群侍”,噠噠盤在她們腳邊,一個厚重的身子規律的起伏著,像是睡得很沉。


    恍神的一霎,就見綠衫紅翠的盡頭,半掩著綺帳對望過來的笑眼,似含著一縷心有不甘的悵然,但她仍舊是笑默無言。秋風卷起她的袖紗,又落下去,便看見了小月、嬌容、煙蘭,長廊空空的盡頭,站了張氏。她們統統遙望著她,含笑無語,清澈的眼底似乎又兜著萬語千言,長風縈廊的一刻,她們消失不見,隨明珠一去莫回的青春。


    院門下,青蓮領著幾個小廝進來,人手懷抱一堆東西,明珠踅出外間時,案邊已圍了幾個丫鬟,侍雙迎上兩步,喜逐顏開,“奶奶瞧瞧,這都是各官眷太太奶奶們送來的生辰禮。您瞧這緞子,”她捧起一匹緞子,走進秋陽中,隻見那藤蘿紫的料子晃一晃,閃出絢爛的光,“這是付夫人送來的,說是用各色彩石研了細粉一道染的,在太陽底下一照就熠熠生輝!”


    再瞧那案上,蜀錦、浣花錦、流光錦、織金錦、妝花緞等各類顏色不一的錦緞。又有幾個錦盒,盛放著迦南木嵌金手鐲、鏤雕梅蝶金鳳冠、紅珊瑚福壽十八子手串、金鑲翠玉戒指、高翠對鐲,倒都是些常見的東西。


    細瞧一遍,明珠落到榻上,理一理膝上鶯色毬露紋的百迭裙,捧茶呷一口,唇上勾起一個月牙,“叫她們不要送了呀,一個生辰而已,做什麽費這麽多心?”


    履舄不停,丫鬟們來來往往將東西放到臥房,青蓮牽裙對坐下去,一方綃帕在額角蘸一蘸,“我何嚐沒說?別的我倒都沒收,就時常往來的幾個我瞧不是什麽特別貴重的,就收下了。她們說奶奶的千秋祝奶奶的福如東海青春永駐。”


    相笑的功夫,就見門下踅進來音書,倒是稀客。罩一件朱紅羽紗掩襟褂,配著藕粉的綃裙,落紅入水一般蕩過來,福身後就捧出來一個髹紅烏木盒,“聽說今兒是姨娘的好日子,我們姑娘特意備了賀禮,望姨娘不要嫌棄才好啊。”


    說話兒間便將那盒子擱到案上打開,隻見裏頭一支金雕比翼鳥的並頭釵。她將二人睃一眼,半譏半誚,“我們姑娘說,謝姨娘成全,肯放爺到我們那裏兩日。姑娘還說,爺到了我們那裏,姨娘就是形單影隻一個人,特送這個比翼鳥替姨娘討個彩頭,好叫爺與姨娘能早日摒棄嫌隙,還同從前一樣兒要好才是啊。”


    驟見她,綺帳的音容相貌即在明珠眼前浮起,卻隻障帕彎眼,咕咕咭咭地笑起,“多謝多謝,勞你們姨娘惦記,她成日也是個大忙人,卻還有空想著我,真是叫我又驚又喜。請你回去說一聲兒,改明兒我一定登門道謝。”


    窺她麵色無異,音書心裏失落一霎,又重新笑著辭過。隨她朱紅一影漸漸消失在姹紫嫣紅的花間,明珠麵上的笑亦漸漸凋敝下來,眼中泛冷,似露出□□上的刺。


    青蓮窺見,沉下去笑容又悵然浮起,“少爺也就去這兩日,終歸是你同他吵架的緣故,你倒不必傷心,今兒是你的生辰,他準是要回來的。我聽見明豐說,他吩咐備了酒席焰火,還有一班小戲,就在那邊斛州軒上。”


    “我沒有傷心,”明珠垂下眼,倒像是安撫她,再將眼望出去,直望到遙遠的某一處,“我隻是在想綺帳,宋知濯說,大概得是童釉瞳與周晚棠二人其中一個害死她的我才滿意。但是姐姐,他說得不對,是誰害的就是誰害的,我不冤了別人也不想叫綺帳泉下閉不了眼,我就是覺著同周晚棠脫不了幹係。”


    “可你也不確定不是?”青蓮窺見她的左臉,一句話卡在喉間,最終卡成一聲歎息。


    另一聲歎息,響徹在皇城寶殿。宋知濯伏跪在花錦紅罽上,埋著頭盯著上頭繁華的紋路,蜿蜒曲折直通往一丈外的一張寬廣書案。


    書案後頭坐著趙穆,眼中的精光直射向宋知濯的髻頂,一瞬漫長的寂靜中,趙穆能感覺到,他頭頂的眼亦在望著自己。對於這位年輕的將軍,為國征戰、為他廝殺的一個年輕人,他始終有些忌憚。他知道,他們彼此都不曾忘記那夜在城門下的一場對話。


    好半天,他斜靠到椅子的扶手上,肅穆而帶著些慈愛的嗓音低鏘地響起,“童立行同皇後有親,釉瞳又自幼是長在皇後膝下,她一直拿她當親女兒一樣的疼,你治家不嚴,寵妾無方,才令釉瞳受了傷,說到底,童立行也是愛女心切才會做那等蠢事。如今,他已受過,釉瞳之事,我也得罰你,否則難平皇後之怒。”唇上須髯一跳,無奈地笑出聲,“你瞧,我做這個皇帝也是十分為難,皇後見天兒的鬧,女人呐……,實在是叫人沒個法子。”


    一番語輕言戲,令宋知濯蹙額沉吟一瞬,深叩一首,“臣、願領任何責罰!”


    “噯,言重了。”趙穆踅下來,虛扶他一把,逗樂似的一笑,“聽說你受了童立行二十軍棍,這樣兒吧,我也不作重罰,你下去領四十軍棍,叫皇後瞧了,心裏那個坎兒也就過去了。”


    “臣遵旨!”


    望他與內侍官同去後,趙穆一雙慈目轉瞬凝起,聞聽身後一闕大台屏淅索衣裳摩挲之聲,他將身子轉回,剔過一眼,“委屈你了,罰個人還要借你的名頭。”


    段氏一身佩環玲璫簌簌作響,福一個身,抬起永遠笑著的臉,“陛下還跟臣妾這樣客氣。隻是不知小宋將軍能否領會陛下的苦心?”


    “哼,隻管放心,他這一出去,自然就有人同他說這份折子。”趙穆手上翻開一份鶯靑的帖子,兩個手指往上點點,“他與儃王自幼一塊兒長大,倒比他那兩個兄弟還親些。有時候,好得有些不把我這個皇上放在眼裏了……。但願他今兒挨了這四十棍子,以後再不敢送這麽僭越的玩意兒。”


    “小宋將軍聰明過人,但願他日後能謹言慎行,忠君報國。”


    果然,挨了這四十下,宋知濯被抬出皇城時就知曉了其中緣故,兩個唇鋒一譏,將蹲下來的黃明苑與小付將軍二人望住,“姓陶的……,借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彈劾我,隻怕背後有人指使也未可知。明苑兄,勞煩你往儃王府上跑一趟,知會趙合營一聲兒,明兒朝上讓他警醒著點兒,免得惹禍上身。”


    那二人領命而去,一副藤條架又咯吱咯吱搖起,直搖到宋府大門前,明安緊趕著叫來幾個小廝接過,一路踅進。


    臨近一條秋海棠岔道上,明安倏而蹙額,旋身哈低了腰,湊上一副笑臉,“爺,咱們是回哪邊兒去啊?還請您給指個明路。”


    斜陽打在宋知濯光潔的下巴,怒瞪明安一眼,“還用問?今兒是你奶奶生辰,我吩咐你備的東西,可都齊備上了?”


    “齊備了齊備了,一班小戲下午就入了院子,隻等入夜就開席,戲台子就搭在斛州軒外頭,映著一片豔菊,又好聽又好看的。”


    誰知才由左邊走出兩步,被宋知濯欻然叫停,“算了,換道兒,到千鳳居去。”明安猛一驚,忙哈下腰,卻聽他喟然一泄,攧窨歎出,“我被打得這皮開肉綻的,她一見了,不定怎麽哭呢。今兒是她的好日子,倒別惹她不高興,讓她樂吧。我挨打這事兒,不許朝她那走漏一點風聲。等沒這麽血呼啦嘶了,我再去瞧她。”


    於是乎,藤架一轉,將他血肉模糊的一個背就轉到了千鳳居,驚起了千鳳居裏千層的浪花兒。


    那周晚棠自不必說,守在一片鵝黃綃帳邊,拈一方袖芙蓉花苞的珍珠粉緞帕,左蘸一把淚右搵一下臉,顆顆淚水晶險些將那朵芙蓉花苞暈開了瓣。


    一水兒桃衫丫鬟忙前忙後,又是奉茶又是扇風,堵在一堆將斜陽遮得一絲不透。引得宋知濯有些躁,趴在床上將手一揮,“下去吧,堵在這裏做什麽?一口新鮮氣兒都沒有。”


    丫鬟隻得灑淚退下,獨周晚棠一人守在邊上,一把哭嗓如一線春雨,軟綿濕潤,“爺還是請個太醫來瞧瞧吧,這樣子嚇人,萬一耽誤了可怎麽好?”


    她身後正對著一排支摘牗,宋知濯將大手一揮,“你別在這兒坐著了,露個風口我吹一吹。在宮裏就瞧過太醫了,沒什麽大事兒,就是點皮外傷,你也不必在這裏守著我,該幹嘛幹嘛去吧,我趴一會兒。對了,你奶奶若是派人來問,別說我傷著了。”


    “噯,”周晚棠輕聲一應,梨花帶雨的臉上溫柔地一笑,替他將一片錦被拉到了腰上,“爺歇著吧,若要什麽,我就在外頭,爺叫一聲兒就是。”


    他未置如何,一雙眼皮已經蓋住了黑曜石一樣的眼球,濃密的睫毛沉沉地耷下來,映在麵上一排月牙印。


    時至此刻,周晚棠的心才真正有了一瞬的悸動。人說嫁人就是嫁一個終身的依靠,她從前也是這樣想的,他隻是一個依靠而已。可今兒是秋風太涼、還是眼淚太燙,將她一顆心拋撒一闕溫泉,漸漸感覺到它在回暖中跳動。


    踅出門外,正趕上童釉瞳掛著兩汪眼淚而來,她連忙福身,見她抬腳就要往臥房去,她心內一振,緊趕兩步上去攔,“奶奶、奶奶,爺剛睡著了,還是先別吵他了吧,叫爺睡一會兒吧?”


    話音甫落,玉翡的一個巴掌就落了下來,扇得滿室惴惴,連童釉瞳也是一驚,兩個淚眼將玉翡望著。玉翡卻隻是掛上個譏笑,壓著聲音,“這兩日爺歇在你這裏,你怕是喜得找不到北了?就將自個兒的身份也忘了?好好兒想想你是個什麽東西,也敢攔著奶奶。裏頭是她正經的夫君,你是什麽玩意兒?”


    “好了好了,”童釉瞳鼻稍一抽,將玉翡橫出的手臂攔下,略帶同情地將周晚棠瞧一眼,“玉翡姐,你別鬧了,你在這裏,我去看知濯哥哥要緊。”


    一片白羽紗留仙裙如蝶翩躚地落到了臥房,還未走進,眼淚就似破了口的天連霪而下。宋知濯睜開眼的功夫,她即撲倒在床沿,一隻手要去摸他的傷,又惴惴收回,“知濯哥哥,是不是姨媽叫人打的?知濯哥哥,嗚嗚嗚……。”


    她伏在床沿上,兩個肩隨著哭音起起伏伏,好半天,宋知濯方費力地抬起一隻手將她拍拍,“別哭了,沒多大點事兒,就是看著害怕,其實不疼。”


    爾後她便兩個手拽住了他的手,斷斷續續的止住了哭,“知濯哥哥,我真的沒跟姨媽說,不知道我受傷的事兒怎麽就傳出去了。”兩個粉水晶的墜珥不住顛晃,隨著她撥浪鼓似的擺頭,眼淚撒了滿帳,“真的不是我,還有初桃、還有她,也不是我讓她做的,你別怪我……。”


    宋知濯抽回手,輕輕一笑,“我知道,不怪你。”接著他將眼轉開,笑也漸散,“該你怪我才是,你父親的事兒,你大概也曉得了。”


    腮邊的淚珠一落,童釉瞳將頭緩緩垂下,“……我知道,我不怨知濯哥哥,朝堂的事兒,我不懂,但我相信知濯哥哥。父親也好,你也好,都是我至親至重的人,我不會怪你們任何一個,就、就希望你們以後都好好兒的。”


    一抹斜陽梳櫳她豆蔻粉黛的麵龐,像壓下來的朝雲暮霞,宋知濯隻覺承擔不起這種重量。將一個指端抹過她所有的淚珠,無力地笑一笑,“謝謝你,你去玩兒吧,我想睡一會兒,明兒若得空,再同你一道用晚飯。”


    接著,她水霧迷蒙的眼就綻出了璀璨的波光,活像炸在夜空中的一朵煙花,絢爛奪目。


    “嗖——”,接二連三的煙火點亮了夜空,在斛州軒廳外的夜空姽嫿綻放。一朵十色的牡丹引得丫鬟們跳腳拍手,鶯笑連連,再有一朵嫣紅的芍藥,閃過一瞬,即由嫣紅化作漫天的金粉,比星耀眼、比月動人。應接不暇的白牡丹、粉菡萏、紅梅、蕊桃、金菊、白牡丹……,夜空成了花海,浩遠地開出了明珠六歲、十歲、十五歲、二十歲,千秋萬載的寶光年華。


    斛州軒的廳內,小優伶們已戲罷酬客,匯聚一堂,就在近前兒獻技,雲隨綠水歌聲轉,雪繞紅綃舞袖垂1,喧鬧出一派紅錦新韻。四下周遭,千燈彩結,照見萬紫嫣紅糜爛的顏色,也照見了明珠淡妝弱粉下,一絲落寞的色彩。


    廳上拚成了一張大大的長案,眾人圍坐其中,豔舞笙歌紛飛裏,青蓮挨過來握一下她的手,“少爺雖有事兒不得來,可這些哪一樣兒不是他費的心思?你沒聽管事兒的說麽,那些燈火布置,都是少爺繪的草圖。再有這一夜的煙火,還是少爺專門派人到江寧去找巧匠定製的,你就高興點兒吧,也算全了他的心。”


    喧囂案上,明珠舉起一隻水晶樽,不知與哪個碰了個杯,就引項傾盡了葡萄酒,再坐回去,架高了眉望青蓮,“你幾時見我不高興了?他有事兒就忙他的好了,隻是不知道什麽天大的事兒,要在千鳳居忙。”


    “你遣個人去問一聲兒,不就曉得了?”


    “我懶得管,”明珠嘴裏鼓塞著一個水晶煎,囫圇咽下,“他愛忙就忙去好了,我又不隻他一人給我賀生,你瞧瞧這些人,不是都蠻好的?別管他,咱們樂咱們的。”


    正說話兒,且見門下進來一位高挑的中年男子,留著八字髯,青衫錦緞,氣派得緊,上前即朝明珠行了個大禮,“奶奶千秋,老爺說家中萬物皆有,曉得奶奶就好個吃,特從宮裏帶了禦品八件回來,叫奶奶嚐嚐鮮兒。”


    說罷招上來一個小廝,將一個八角檀木大食盒打開,捧出來好些形狀精美的點心果品,瞧得明珠眼花繚亂,忙起身還禮,“謝謝孫管家,還要驚動您親自跑一趟,真叫我無地自容。請給老爺帶個話兒,今日雖是媳婦兒的生辰,可媳婦兒心裏就願他老人家千秋百世呢。”


    “好好好,”孫主事斜髯笑幾聲,連拱了手,就要辭去,“奶奶且樂著吧,不過這些糕子可別多吃,仔細夜裏克化不動。”


    這一去,又陸續進來好些人,童釉瞳的丫鬟、宋知書的小廝、楚含丹的丫鬟、再有各個管家婆子們以趙媽媽為首前來祝賀,連老冤家慧芳都打發了個小丫頭子來唱祝兩句,卻唯獨未見宋知遠遣人來問候。


    ————————


    1宋 晏幾道《鷓鴣天·梅蕊新妝桂葉眉》


    112.  過去   能不能過去?


    玳筵飛塵滿, 笙歌終離散,靜夜,眾人漸歸。丫鬟們喝得東倒西歪, 領命自回。


    月在庭花舊闌角, 人在孤館冷清秋。清霜一片, 明珠款步而歸,與青蓮暫別, 自行入得屋內。


    淒清堂闊的一間臥房,明珠不知由哪裏摸到個火折子,一盞一盞地點了燈, 飛鶴燭台旋即如鳳凰涅槃, 金燦燦地亮起。一旋身, 撞鬼似的啞叫一聲,一隻手連拍著胸口,嗔怪地盯著大立櫃邊的牆角,“三少爺,你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不出聲兒?嚇死我了。”


    她飲了些葡萄酒, 麵若豔桃、唇似紅杏, 兩個眼春酲半寐,一轉, 流波迤邐。宋知遠忍著心內的狂跳, 由陰暗的牆角步入璀璨的燭光中, 罩一件柳芳綠的連枝葡萄葉攬襴衫, 清雋淡雅。


    眼中卻濃情不散, 似醇厚的酒,身後的手托著一個鍍金的錦盒遞出來,“今兒是你的生辰, 席上人多不便,我不好去,特意把禮給你送來,你打開看看。”


    盒上刻著精美的八寶蓮花紋,明珠隻瞥過一眼,便謹慎地挪開幾分,望向紗窗外模糊的一彎水月,“三少爺,多謝你,可席上不便,這裏更不便,你快回去吧,你的心意我領了,隻是三更半夜的,叔嫂同處一室,叫人瞧見了多不好?況且,你大哥一會兒就回來了。”


    她身上彌散出一股葡萄酒甘甜的清香,像一味春/藥,飲得人色/膽/包/天。宋知遠垂眸一笑,跨前一步,將她刻意拉出的距離又縮短一寸,“你在騙我,大哥明明已經連著兩夜不在你這裏了,他在那邊兒千鳳居內。”他的身影映上紗窗,笑容被月光釀成了一抹哀怨,“我就是來祝賀祝賀你,想看你笑一笑。明珠,打你回來這大半年,我們就沒怎麽見過麵,更沒說過話兒,我、我很想你。”


    “三少爺,”她的嗓音帶著幾分冷,像一支玉搔頭的尖兒,圓潤的、冷冷的,不再像平日家軟綿綿的客氣,“什麽話兒該說、什麽話兒不該說,你如今做了官了,心裏還要有數些才好。”


    這隻玉搔頭就插在了宋知遠的心上,有一點疼,但更多的,是見到她的一種蓬勃的喜悅。他太想念她了,常常恨這個府邸太大,使他們竟然大半年沒有一個偶然撞見的機會。既然沒有偶然,他隻好刻意。於是尋摸著這一個合該歡喜的夜,抒發他心頭縈紆久困的相思。


    故而他不在意她的冷淡,連這冷淡,他也愛的。跨出一步,他釅釅將她下睨住,“我心裏有數,所以才來的。我很想你,沒什麽不能說的,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韙,我也要說。這總比我每天躺在床上念你的名字要好,說給你聽,比說給月亮、燈芯、滿紙公文都要好……。”


    “你別說了,”明珠旋了裙,像他抓不住的一隻彩蝶,又落到了他鄉,辭色冷漠,甚至刻意帶著些輕蔑,“你還是說給燈聽吧,說給我聽沒用,我也不願意聽。三少爺,我打小就念經禮佛,修得一顆心堅若磐石,這顆石頭早就落在了宋知濯這片湖心裏。”


    她的指端翻出一隻藍釉盞,像一片雲水天青,溫柔且從容,“我愛他,他來不來我都愛。或許,我有時會因為他不來而傷心失落,但正是這些‘傷心失落’時刻證明著我還愛他。我不用說給他聽,他會知道的,就像你也知道我不愛你。但你明知道我不喜歡你,你還是來了,來給我增添煩惱加築優思,那我問問你,你是愛的你自個兒、還是愛我?”


    捧著盞飲水的功夫,明珠竊窺他一眼,瞧見他蹙額垂眉,像是真的在思索這個問題,她即暗自慶幸這些年的佛經沒白念,將一個飽讀詩書的年輕人也給繞了進去。


    月光與燭光融在宋知遠的肩頭,承載著他一個聖學的頭腦。他苦思半晌,尋不到一個答案。可當他把步子跨出一步時,答案就隨他下腹膨脹起的血脈一同到來——隻要離她稍近一寸,濃烈的情/欲就能毫無掩飾地騰升起,倘若這不是愛還能是什麽?


    下一刻,他膽大包天地湊過去,摘獲了一個夢寐以求的吻,自然也摘獲了一個響亮的耳光。


    明珠拔座而起,避走一寸,指端朝簾下一指,“你現在走,我不告訴你大哥,要是你再耽擱一會兒,明兒你就等著你大哥來問你話。”


    怔忪一瞬後,他挺直了腰板,撐出了一身的反骨。少頃,望著明珠的眼,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忍辱負重與策計籌謀、想起宋知濯的盔甲與刀鋒、滔天的權勢、以及他數無勝數的金戈鐵馬由黃沙中奔騰而來,最終又踏碎了他的反骨。


    收斂好□□、整頓好自尊,宋知遠敗兵而去。月亮緊隨他,照著四下妖冶的花,像一張張嘲諷的臉。他開始懊惱自己的懦弱,不該被明珠的話兒給嚇退,就像懊惱年少時不該被張氏的威懾而嚇倒而不敢去探望大哥一眼。


    沒了婉兒的嘰喳,院內一向是岑寂如月光。但岑寂中,又有一個流水潺潺的聲音在流淌。


    撥開一片藕荷軟煙羅,即見楚含丹嫵媚的身姿彎在榻上,自煎了一盞茶,正往盞裏注水。一把楚腰奪人心魄,宋知遠的眼匆匆瞥過,落到了對榻之上,“真是委屈二嫂了,來我這裏,還要自個兒烹茶。”


    隔著一縷熱霧迷蒙,楚含丹抬起眉,遠山含黛,煙波流轉,“三爺客氣,今兒斛州軒上熱鬧得緊,三爺就沒去湊湊熱鬧?”


    靜默無言中,楚含丹窺見他一個下頜緊咬一霎,便心如明鏡地笑一笑,“三爺別急嘛,回頭宋知濯死了,滿屋子的姬妾孀居無靠,還不是要靠你照拂?”閑呷一口茶,她的笑容漸沉下來,“我仿佛聽說宋知濯今兒挨了四十軍棍,是為了什麽?”


    他的臉轉過來,呼吸還逗留著情/潮的餘溫,“陶大人參了他一本,為他僭越送禮之事。可到底不算什麽大事兒,聖上不好明說,便找了個由頭打了他四十棍子。”


    “四十棍子,養兩天就養好了,算不上什麽。三爺忙活這一陣,就忙活出個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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