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上一頓,擱下書,卻是答非所問,“你方才瞧著,爺是叫誰到那邊兒院裏去傳話?”


    音書半怔,如實答來,“是叫她們那邊兒的彩燕,但是我後瞧是玉翡姐提了燈出去的。”


    兩片紅粉綃帳映著周晚棠滿意的笑臉,她再度撿起書閑翻了兩頁,“音書,我是庶女,自幼瞧慣了那些後院相爭的把戲,長這麽大,我就懂一個道理——一個男人深情起來,是真的可以從一而終的,若要變,也得是再過幾年兩看相厭。嗬……,可哪個女人等得起幾年?你以為我這些日子往那邊兒跑,真的是去勾引爺的?爺現在一時半會且不會移情呢,那不過是做做樣子給玉翡瞧罷了。我去,是要在他夫妻二人之間埋下一根針,等哪一天這根針紮破彼此的皮肉,他們就會離對方越來越遠。若無這根針,哼,你且看著吧,正屋裏那蠢貨,別說吃個飯,她就是把自個兒當做金饈玉膾端到爺麵前,爺也不會拿她當盤菜。”


    伴著燈花一跳,音書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小姐這是使離間計。”她兩個眼球轉一轉,隨即消沉下來,“可是小姐,你這見天兒跑過去,也沒見明珠和爺絆一句嘴的,還怎麽個離間法啊?”


    窗外遙遙傳來零星幾絲嬌笑軟語,和著周晚棠臉上的一縷笑意,稍縱即逝,“你瞧明珠,最是端得個菩薩的樣子,又懂事又賢良,怎麽會為了我這個姨娘同爺過不去?我不重要嘛,別說我,連正屋那個在她心裏也不重要。可是她會為了她覺得重要的同爺相爭,爭著爭著,就會心存芥蒂,穩若金湯的城池一旦出現裂痕,就再難擋住大軍一舉進攻。”


    “那我就不明白了,”音書鎖疑萬千,顰眉切探,“我瞧明珠這個人,明看著市儈,心裏卻十分清明,既不看中金銀,也不看中名位,她會覺得什麽重要呢?”


    周晚棠眉角剔高,望像紗窗上高懸的月影,“她那些丫鬟。青蓮、綺帳、侍嬋、侍雙,每一個人,我相信,必要時候,她會為她們放棄自個兒擁有的一切。我太知道她這種人了,遇惡良多,遇善太少,別人一分好,她定要千金還。”


    一雙堅定不迫的笑眼在燈下半隱,浮起窗外浩瀚的浄泚夜空。月兒雖殘,星兒卻滿,似一顆顆碎珠閃在一匹絲滑錦緞上。


    緞子輕輕一抖,抖起滿室歡欣笑聲,珠光在流溢一壁蕭牆上,如陽光下的泉洌,映照在崖石上斑駁的碎金。眾丫鬟由擺好的飯桌邊簇擁過來,爭相扯著這匹浮光錦的延邊細看。


    “奶奶,”綺帳橫波流轉,一臉喜氣洋洋地望住明珠,“這料子真好看,要做成裙子穿在身上,豈不是一步一星輝,奪目得很。這付夫人真有本事,不知從哪裏弄來的這匹料子?”


    兩側的高釭照著明珠同樣喜氣洋洋的眼,“付夫人娘家在江寧,認識個早就不織緞子的老師傅,這料子是她寫信回去叫她娘家父母托那位老師傅織的。她今兒來瞧我,非要送我,實在推脫不過,我瞧著也蠻好,又不能白要她的,按市價折了一百兩黃金給她。”她彎著眼角,捧起一盞龍團勝雪呷一口,“回頭等我裁完衣裳,你們將剩下的拿去分了吧,或是做個小衫、或是繡個帕子,都蠻好。”


    眾人紛紛福身,“謝奶奶、奶奶千秋萬歲!”


    下首坐著青蓮,瞧著沒大沒小的丫鬟直歎氣,又懶得再說,隻將眼上挑向明珠,“你就老是慣得人沒規沒矩的,我教千日好,也抵不過你一日縱。成了成了,我瞧少爺估計是在哪裏耽誤住了,你且別等他了,先將飯吃了吧。”


    “噯,”明珠且答且笑,牽裙拔身落到案上,“早上他出去時還說今兒要晚點回來,我還故意晚擺了飯,沒成想這個時辰了還不回。算了,我餓了,我不等他了。”


    正要執筷,忽見窗外花間有人秉燈而來,走到廊下才瞧清,原來是玉翡。她複站起,笑迎上去,“這麽晚了,玉翡姐怎麽親自來了?是奶奶有什麽事兒要吩咐的?不知玉翡姐吃過晚飯沒有,要是沒吃,坐下來一起吃些。”


    “免了,”玉翡微昂起下巴頦,將滿室丫鬟們一眾睃過,麵露鄙色,唇上含笑,“姨娘回回都這樣客氣,我卻要不好意思了。我來是傳爺的話兒,爺說叫奶奶自個兒吃飯,不必等他,他與我們小姐在那邊一齊用過,噢、讓姨娘先睡,也不必等。”


    103.  爭吵   肝火旺,吵個架


    錦緞還擱在案上, 淌著破碎的星火,與滿室燈火罩住玉翡微挑的眼,她幾乎是看戲一樣追逐著明珠臉上的表情, 期待她眼中的金燈盞跌碎。


    可遺憾的是, 明珠垂下的睫毛再抬起, 笑意仍舊不滅不熄,坐回圓凳上, “我曉得了,就這點子事兒,怎麽還麻煩玉翡姐親自跑一趟?”她手執象牙銀箸, 朝臥房裏指一指, “侍嬋, 去把我那個鳳頭釵給玉翡姐。玉翡姐,你別嫌棄,我的東西自然比不上奶奶的東西精貴,多少是我的意思,你收著吧。”


    很快, 侍嬋拿了鍍金鳳頭釵出來遞給玉翡, 背過身去狠剜一眼。玉翡自然沒瞧見,握著釵跨近案前, 一片泥金水裙扇著風、點著火, “爺昨兒在你這裏、前兒在你這裏, 日日夜夜都在你這裏。可從今往後, 風水輪流轉, 也得輪到你等了!我倒要瞧瞧,你還能穩得住多久?!”


    未及明珠開口,綺帳捉裙上來, 挺直了小腰,“你這是什麽話兒?少爺日日在我們這裏,輪麽也該輪到你們那裏去了,我們奶奶有什麽穩不穩的?難道你以為是我們奶奶平日裏攔著少爺不讓他往你們那邊兒去?這就是你多心了,我們奶奶天天勸呢,少爺不愛去,有什麽辦法?我們少爺的衣物在這裏、公案在這裏、書房在這裏、一並全副家私也在這裏,甭管他人到了哪裏,早晚都得回來!”


    一番話兒反將玉翡怒火挑起,一指直對上綺帳鼻尖,“你算什麽東西,也敢來要我的強?!哼,怪道了,一個低賤的野丫頭,能教出什麽好丫鬟來?”她將腰一別,略微猙獰地對著明珠笑起,“一個不會下蛋的老母雞,也敢霸著爺不放?你能耐,倒是替爺生個兒子啊!天長地久,我看你那不爭氣的肚子還能替你栓住爺多久!今兒爺不就到我們那邊兒去了?這會子,飯也八成用完了,隻怕就要跟我們家小姐寬衣就寢了吧?”


    案中間墩著口小銅鍋,咕嘟咕嘟滾著濃湯,邊兒上圍著七八碟子肉片肉丸。明珠氣定神閑地由鍋裏挑起一片羊肉,笑對過來,“我又不是老母雞嘛,自然不會下蛋了,誰會誰下吧,我何苦要搶這個活計?玉翡姐,坐下一塊兒吃點兒吧,夏日屯火,吃點兒羊肉發發汗、散散火。”


    眼見玉翡麵色更加猙獰,又要發難。青蓮拔座而起,拈一條帕子蘸一下頰腮上的薄汗,“你要是不吃,話兒也傳過了,怎的還不走?你這一身肉腥味兒站在這裏,再不走,可當心我們噠噠把你當哪裏來一塊爛肉,咬你一口可就怪不著我們了啊。”


    玉翡正納悶兒,欻然見案下鑽出一隻凶神惡煞的狗,耷拉著臉、涎液滴答,抖一抖毛,振動一身橫肉將她望住。她心內一跳,奪過手邊案上的燈籠,狠擲一句,“你現在得意,往後有你哭的時候!”接著旋裙而去。


    目送她落荒而去,丫鬟們東倒西歪,你靠我的肩、我挽你的臂,笑作一處。一片鸞歌鳳舞、燕語鶯吟,喧得滿室。明珠圍坐當中,捧著碗同笑同歡,卻分明覺著一顆心好像掉落在冷冷戚戚的某處,繁華曉夢似驚回。


    斜月孤影,四扇檻窗大大敞著,迎接著桂葉飄零。明珠肘撐在窗台,瞧著滿院花事狼藉。


    白日一陣亂雨拍得紅粉嫣瓣塵歸塵、土歸土,可她的心要如何收拾?她懂得,在這件事兒上她不能怪宋知濯,也沒有立場怪他,他沒有選擇、他有資格、他理應這樣做、那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一個榮耀的恩賜。萬般道理、諸多緣由壓在她腦中,條條符情合理,可仍舊壓不住她心底升起的一絲酸楚的好奇:他們現在在做什麽呢?或許是芙蓉帳暖,久困餘歡……


    旖旎的想象仿佛正一寸寸殺著她,其痛漸明,幸而下一刻,有人推開院門,救了她。


    宋知濯在燈影下款步而來,遠遠地衝她笑起,“小尼姑,又在窗台上晾頭發呢?”


    眼淚隨他的尾音一齊滑落,明珠怔一瞬,片刻離了窗下,一路縈紆飛奔,終於在長亭下撲進他懷裏,感覺到他切實的體溫,才睜圓了眼半信半疑地問:“你怎麽回來了?不是說要住在那邊兒?”


    他同樣睜圓了眼,“誰說我要住在那邊兒了?就是吃個飯,吃完就回來了。”旋即,他看見她麵上亮晃晃的一條淚痕,像一條走過千百裏的荊棘曲徑,心上一悸,萬惡一笑,“你哭了?以為我丟下你不回來了?”


    躁晚蟬蟾中,明珠搡他一把,掛下臉獨自旋裙而去,像是不高興。宋知濯了然地暗笑,背著手,緊隨其後,將頭搖向一輪玄月,嗓音念詩一般抑揚頓挫,“不知道是誰,前些日子還裝賢惠,勸我去這裏去那裏,我真去了,人家又自個兒在這裏偷著哭。”


    “誰哭了!”裙下的繡鞋狠狠一跺,一旋回來就對上他一臉的壞笑。明珠緊盯著這個笑,臉上的惡色漸漸與一片淒淒的月色融在一起,“宋知濯,你別對我太好了,否則會助漲我的貪念,我會覺得你是我的、隻是我的。”


    或許她的神色太落寞,以致他心頭一個絞疼,不計後果地脫口而出,“我自然是你的。”


    立時被風一刮,散落天涯。


    天涯一隅,永遠是孤燈一盞,常伴著童釉瞳,照不清她臉上一重一重的淚痕。


    她本以為,她是滿足的,宋知濯能留下來陪她一齊吃個晚飯,能與她多說幾句話兒,她該就滿足的。不曾想人的貪欲就是由一個一個小小的滿足裏不斷膨脹起來的。


    所以當他握著絹子揩了嘴站起來說“你早點歇著吧,我回去了”時,她一霎便新愁萬疊,悶懨懨又似舊年夜,芳心雨碎。


    濛濛眼底,瞧見一方折枝紋白絹,循手望去,是玉翡一張無可奈何的臉,“這會子又在這裏哭什麽呢?方才求爺幾句,他不就留下來了?”


    腮上淚一滑,她撅起嘴,奪過絹子蘸一蘸,“我已經求他留下來吃飯了呀,再有別的,我可說不出口了!”她眼淚婆娑地剔過來,又懨懨垂下,“你到明珠那邊兒去,瞧見她、她可好啊?”


    “提起那賤人我就生氣!”玉翡狠狠拂一下裙,拂掉夜露塵埃,撿一根凳自坐,“我去時,人家正在看料子呢,不知是哪個不長眼的官眷送的!她那幾個丫鬟,一人嗆白我一句,倒比主子氣焰還高,我早說了,你要是能拉下臉來跟娘娘訴訴苦,哪裏還容人欺負成這樣子?”


    “玉翡姐,你別說這個了,以後也不許再提!”


    彌留的淚如水晶剔透,割開黑暗的夜,即露出藏起來的,另一片天明。


    已進暑中,夏蟬喧喧,黃鸝嚦嚦,鬧著這錦繡繁華地。自那日起,宋知濯再未到過千鳳居,偶時音書過來,他不過隨口過問一句周晚棠的腳傷,聽說已好,便不曾掛到心上。童釉瞳的聲息更是沉寂在蝶倦鶯飛的夏日裏,二人均不怎麽提起她。反之,明珠身懷有疾、不能生育之事卻如毛絮,洋灑得府裏遍地都是。


    這日午後,明珠用罷午飯,困懨懨正欲午睡,慢搖著一把葵口紈扇,剛倒到床上,就瞧見侍蟬進來,嘴角下撇著,像是不高興,“奶奶快起來吧,那位陶夫人又來了,人現就在斛州軒廳裏等著呢。”


    銀帳似一片水波,潺潺地流動在明珠的鵝黃連枝裙麵。她打著扇,眉心打了結,萬千無奈,“不是說她要來,就尋個法子送客嗎?一準兒是為了她家夫君升遷之事。噯,宋知濯說了呀,他家夫君韜略不足,做個校尉已是將就,怎麽他們自個兒心裏沒個數?來找我我也沒辦法啊。”


    一廂嘟囔,仍是抬裙下了床。侍嬋亦到櫃子裏翻出件鵝黃蟬翼紗掩襟褂、一條羽紗水藍留仙裙替她換上,一並重挽雲髻,飛簪梳鬢,對鏡一照,好個清荷嫋婷的身段。


    檻窗大敞著,明珠探眼朝院外一望,隻見滿院清幽,無人喧鬧,“丫鬟們呢,怎麽連姐姐與綺帳也不見?”


    “哼,”侍雙俏生生地抬了下巴,“她們去煙台池撈蓮子去了啊,且回不來呢,奶奶,我伺候你過去見那陶夫人吧。”


    芍藥未見,但看一片粉紫相纏的紫羅蘭,豔而無聲地綴在廳外。陶夫人在廳中兜著條帕子踱步,情狀似喜似急,遠眺時晃見明珠,登時眉目含巧地迎出去,一片赤色裙麵擺得風風火火。


    走到根前兒,急就去拽明珠的手,“喲,今兒見奶奶的氣色可比往常好些,出水芙蓉似的!”


    莞爾一笑,明珠執扇的手遞出一寸,在她胸前搖一搖,“大暑天的,夫人不在裏頭等著,還迎出來做什麽?是我失禮,原在午睡,不想夫人來,現換了衣裳,耽擱些時辰,夫人不要見怪才好啊。”


    且行且笑,二人落入廳內,方坐下,明珠便後仰幾分將她一個枯瘦的身子、蠟黃的臉細細掃量,掛住幾分嗔笑,“我瞧著夫人的氣色才是好,夫人反來誇我,我倒要不好意思了。咱們相識這些日子,夫人別跟我客氣,可用過茶沒有?侍嬋。”


    未及侍嬋跨上前來,陶夫人急揮著絹子,“用過了、用過了!可別再勞動奶奶貼身的人。”眼角的紋裂條條疊起,笑得用力,回首身後,由她自個兒的丫鬟手裏接過一個檀木盒擱到案上。笑容漸逝,換作濃墨一歎,“唉,咱們做女人的,都不容易,嫁了位郎君,身家性命都壓在他那裏,還有什麽七出之條忤逆之款擺在那裏,就算千言萬行都妥帖吧,沒生個孩子也是罪大惡極。”


    說話兒間,細窺一眼明珠麵色,見她無異,便又大膽揭開錦盒的蓋兒,“我仿佛聽說,奶奶身上有什麽隱疾不易有孕。哦,都是外頭瞎傳的,甭管真假,我一聽見,這顆心就揪了起來,隻想著奶奶這一生之苦,真是千萬個艱辛……,”


    淒淒嗟歎,竟握著帕子蘸起淚來,“眼瞧著嫁到這樣的人家,原該是享福的,誰知、誰知還有這等子難在前頭等著。我想著這些,便一連幾日睡不著,又想起我從前一位閨閣故交,頭先也是久不能孕,後來請了個大夫,吃了他開的藥,不過半年就有了身孕,如今兩兒一女在身側呢!我特意求了她,讓她將那位大夫引薦給我,那大夫替我開了個藥方,又專門拿了將藥引子給了我,我這不就忙著給你拿來了?”


    垂眸一瞧,盒內嵌著一塊握拳大小的石頭,與一般石頭無二,就是略微剔透些。明珠隻在心內譏誚,麵上一派誠然肺腑地笑著,“多謝夫人惦記我,隻是太醫說,我是幼年時,……摔了一跤,受了傷,不是吃什麽藥就能補得回來的。不過夫人的大善心,我這裏心領了,以後切勿再為我操那些心,沒得浪費了夫人的心神。”


    “奶奶方才還讓我不要客氣,現如今又自己客氣起來。”她嗔一眼,拈著帕子的一個胳膊搭在案上,作勢欺身幾分,想來又什麽密言要講。


    侍嬋心會明珠怕拂了她的臉麵,不好明拒,又見她實在難纏,便輕挪了裙,上前一步,“倒不是我們奶奶客氣,夫人不曉得,太醫原先說過,不好亂吃東西,且先紅參燕窩的滋養一陣子。我們奶奶現就吃著這些東西呢,連家中膳食菜譜都請了太醫過目,就怕吃了別的犯衝。這裏先謝過夫人的好意,隻好等回頭我們問過太醫了,再受夫人的恩吧。”


    那陶夫人麵露尷尬,緊著陪笑兩聲,“也好、也好。”


    炙熱的太陽烤得人心內躁氣不平,那陶夫人一方絹帕遮著前額辭出府門,回眸一望懸得老高的紅描綠匾,將腳一跺,“哼,這個不要那個不要,難不成是瞧不上我送的禮?灶台裏滾出來的賤丫頭,也敢來瞧不起我?我就看你今兒小人得了誌,明兒又能笑到何時去!”


    一名杏桃嫣然的婢女將她一個胳膊攙住,怯生生地輕勸,“太太別動氣,我看,咱們來了這麽多回,這顏奶奶就是什麽也不收,就是收了些東西,也是按原價回禮給咱們,想必是得了小宋將軍什麽話兒。”


    “什麽話兒?!”陶夫人將身子抖一抖,抖得兩個金耳墜子晃得洶洶,“還能什麽話兒?不就是左右看不慣咱們爺?我倒是不明白了,我們爺做得了二十萬禁軍校尉,就做不了一個小小都虞侯?他宋知濯年紀輕輕就能做得了殿前司指揮使,哦,我們爺反倒不行?!”


    一行滿腹悵恨地抱怨,一行正要登輿,卻見行來一輛馬車,隻見一位身著朝服的年輕公子跳下車來。


    高織豔陽下,宋知遠抖抖衣袍,將官帽摘下交給浴風,正要跨蹬而去,瞥眼瞧見一位如枯枝敗葉的婦人,心上一動,忙上前拱手,“這位是陶夫人不是?”


    那陶夫人一見即知他是宋府公子,隻是不知是哪一位,忙福身問安,“您是二公子還是三公子?嗨,您瞧我,沒個眼力見兒,大人千萬恕我眼拙!”


    “夫人多禮了,”宋知遠迎著日頭笑一笑,剔過眼角,再深行一禮,“您家大人可好?我正要備了禮去貴府拜訪大人呢,沒想到卻在我家門口見到夫人,正巧請夫人回去帶個話兒,過兩日,我宋知遠定要登門拜訪。”


    受這國公府封官拜職的三公子如此重禮,陶夫人心內十分受用,越發的瞧不上明珠,眉梢掛喜地理理雲鬢,揮開繡帕,“歡迎歡迎!妾身回去跟我家老爺說一聲兒,闔府上下必定掃榻相迎,大人可一定大駕光臨啊!”


    目送一程,太陽在宋知遠臉上劈開一片陰影,一抹冷峭的笑意蘊在其中,使他尚含少年稚氣的臉上有一種超乎年紀的穩重陰沉。


    暑重炎天,碧空無塵,連過徑清風都捎帶了熱氣,明珠孔雀南飛的扇麵險些扇出火,即便如此,鬢角額間也是浮汗霪霪。


    香珠甫歸,仍見院中空無一人,明珠趕著去換衣裳,進得外間,繞過細廊,見宋知濯已經坐在書案上,一手翻看案貼,一手猛打著一把江南豔景的折扇,衣襟斜扯,額上布汗,難得有些躁不可耐的模樣。


    晃見明珠,他將扇一扔,頗有些不快,“這一院兒的丫鬟都跑到哪裏去了?你也不管管?我回來至今,一個人影沒見著,連口茶也未喝上,衣裳也沒換!”


    乍見歡喜的笑容在明珠臉上緩緩褪下,更唬得侍嬋一臉懼色,上前福身,“不知道少爺今兒回來這樣早,她們、她們都到外頭……。”


    話兒還未完,便聽“啪”一聲,宋知濯另一手上的帖子狠扣上,冷峻的眼直睨著侍嬋,嚇得她肩頭一抖,“成日家沒個規矩體統!你們就是這樣兒伺候的?主子回來,要喝盞茶也沒有!”


    侍嬋正欲伏地認錯,卻被明珠執扇一擋,“爺今兒火氣大得很,你去,給他冰萃一盞龍團勝雪降降火。”


    在他二人間謹慎複睃幾眼,侍嬋到底捉裙而去。室內鎮著一盆冰雕,卻像難消暑熱,仍舊流著滿室炙燥的空氣。


    隔著幾尺寬的烏木漆黑書案,明珠乜來一眼,聲音拖著幾分譏誚,“若說天氣熱惹得少爺動了肝火,誰又不熱呢?也沒見別個跟少爺似的,一回來就發這樣大的脾氣。我的丫鬟不好,你就往別處找那好的去,在這裏甩什麽臉子?我的丫鬟們沒規矩嘛,頭一個就得怨我這主子,哼,我自個兒也是個野丫頭,又不如人家那些千金小姐知書達理的,哪裏教得出好的來啦?”


    也未知這無名火到底是打哪裏躥起,或許真是這炎天暑熱,橫豎就點著她說了這一番話兒。話音甫落,自個兒心內也泛起悔意,可話已出口,麵上也難下,隻仍舊搖著扇,作出那雲淡風輕的模樣。


    瞧她如此,宋知濯愈發覺著心躁不平,頂著一腦門兒的汗隨手撿起一隻筆擲到地上,濺得細墁悠光的地麵滿地的墨點,“你安心氣我是不是?朝廷上一堆事兒還不夠我煩的?你還要來頂我?我早說過,管管這些丫頭,別縱得她們失了規矩,你拿我的話兒盡當耳旁風!”


    垂首自視,一片水藍的裙也濺上不少墨,一顆顆仿佛是鼙鼓的鼓點,催起一陣劍拔弩張的對峙。


    明珠亦是隨手由靠牆的高案上抄起個什麽,“咣當”一聲,碎得遍地冰裂紋瓷片,“不就是摔東西嘛,誰不會呀!我頭一個沒規矩、你要做法,就先拿我開端!哼,敢情就您一個人心煩?我就是日日閑吃閑喝閑睡的,你看不過眼,你就甭回來,愛上哪兒上哪兒去!回來就別給我擺這些臭臉子,我不稀得瞧!”


    “成成、我怕了你成吧!”宋知濯拔座而起,朝服裏頭斜開的中衣襟露出頸上條條經脈,“我惹不起你,好好好、我躲出去!”


    言訖,衣擺帶風地踅出鬆綠帷幔下,眼瞧即到門口,明珠執扇追出,桃紅玉蘭繡鞋狠狠一跺,振得髻上一隻珍珠攢珠花顛晃連連,“你給我滾得遠遠兒的去,再踏進這裏一步,我就燒了你那些藏書公文!”


    宋知濯身影一頓,更是個昂首挺胸地踏出門去,正在廊下撞見侍嬋,托一盞冰涼的龍團勝雪,怯懦懦地埋首,“少爺,您喝茶。”


    “不喝!”宋知濯斜睨她一眼,狠一甩袖,“去給你們奶奶喝,讓她降降火!”


    蟬鬧鶯喧的一片天裏,侍嬋捧著盞,眼瞧他直踅出院門,便急忙端了茶進屋。瞧明珠坐在榻上狠搖著扇,掩襟斜扯,香汗浮霪,氣喘籲籲,顯然是氣得不輕。


    倒是頭一次見她發這樣大的火兒,侍嬋心內踞蹐,到底將茶端到案上,垂低了頭認錯,“奶奶,都是我們不好,我們也太不懂規矩了些,才引得您跟少爺吵架,回頭她們回來,奶奶一並罰過吧,或許少爺見了氣消,晚些時就回來了。”


    聞聽她軟綿綿的細嗓仿佛帶了哭腔,似一場春雨,漸澆息了明珠的怒氣,扇也輕搖,“不怨你們,天氣大,日頭也毒,曬得他火氣大,我也火氣大。沒事兒,你去歇著吧,一會兒少爺回來,我們說說就好了。”


    千般無奈,侍嬋隻得旋裙出去,拿了笤帚一應家夥兒,將屋內的瓷片細細掃過、墨點子一一擦過。


    104.  求和   麵子重要嗎?


    玉人一別, 空出孤館,隻見萬裏翠空楚雲台,菡萏連枝洞水天, 才過柳迷亭, 又至太湖廊橋院。隻見石竹具節、雙喜爬架、金露遍地、夏菊狂撒。連綿的鳳仙、紫薇、茉莉、黃桷蘭穿庭掠徑, 紛紛搖葉招枝,將宋知濯瞧了個遍。


    他從三門穿到二門, 在二門處逛得一身浮汗也不知該往哪兒去。想起千鳳居雕梁畫柱的寬敞院落,才旋了身,又想起明珠一雙顧盼生情的眼, 仍舊挪回了腳。舉目夏景喧囂的園中, 竟然無處可去。


    眼瞧著日漸沉西, 想調頭回去,可他到底是堂堂鎮國大將軍,在屬下麵前向來是不輕不浮的一個威武男人,打小還沒被人這樣兒指著鼻子當麵罵的,一時也拉不下臉麵。但聽見陣陣蟬鳴鶯聲, 他腦子裏總浮起屋裏的冰雕、床上的象牙席, 還有懷中香馥馥的小尼姑。


    若是不同她吵架,恐怕現時正摟著她香夢沉酣, 慵慵午睡吧……。正是個萬般懊惱之時, 倏見明豐傻兮兮撞上來, “少爺, 穿著朝服, 這是要往哪裏去?要去哪裏少爺說一聲兒,我叫明安去套車,您先回去換身衣裳吧。”


    “呃……, ”念及臉麵,宋知濯一雙眼避走左右,慢盤著步,“哪兒也不去,我掉了個東西,在這裏找找。”


    睃一眼四下花間,明豐躬著身子笑一笑,“少爺丟了什麽?告訴我什麽樣兒的,我幫少爺找吧。”


    熱風襲過,宋知濯相思難忍,眼角瞥著明豐一張可惡不自知的笑臉,恍作個漫不經心地提起,“你奶奶出門兒,一向都是你跟著的,我好像聽她說,北遠大街上新開了個什麽揚州風味兒的館子,你曉得吧?”


    “曉得曉得,”明豐忙將下巴頦點起,“還是我領著奶奶去的,奶奶近來愛吃他家的東西,說是味兒同家鄉是一樣的,尤其愛吃那個‘大官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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