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太傅隻是不停叩頭,口稱不敢。


    皇帝心中早掀起驚濤駭浪,麵上卻不曾泄露太多,隻慨歎一句:“蘇太傅曆經三朝,年事已高,是時候頤養天年了。”


    聽聞此話,蘇太傅雙目驟然一亮,熱淚直流:“臣叩謝皇恩。”


    皇上肯留他一命,這無疑是天大的恩典了,盡管他明白自己已時日無多。


    唉,皇上被欺騙,因此憤怒,而對他來說,又何嚐不是無妄之災?


    皇帝並未久待,很快大步便離開太傅府。怕再遲一些,他就會在臣子麵前失態。


    此時還沒到晌午,但大雪將至,天色陰沉,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蘇太傅的話不停地在耳邊回響,他的腦袋裏似乎有千萬根鋼針在紮一般的疼痛。


    與之相伴的,還有少女嬌俏的聲音。


    “別叫我妹妹,我娘隻生了我一個。”


    “你喜歡我?”


    “我不想讓你給我爹做嗣子,是因為想讓你嫁給我啊。”


    “反正我也不喜歡他,隻是為了讓他放棄入嗣而已……”


    ……


    大量的畫麵接二連三在眼前浮現,劇烈的疼痛讓他不得不用拳頭重重錘擊了一下腦袋。


    有福大驚失色,趕忙上前攙扶:“皇上,您怎麽了?”


    皇帝臉色蒼白,連嘴唇都褪去了血色。他揮手製止有福的攙扶,聲音極低:“朕無礙。”


    有福心中惶恐,退後一步,也不敢退得太遠,仍留神關注著皇帝。


    雪花一片片落了下來。


    皇帝仰起頭,雙目微闔,任冰冷的雪花落在臉上,一瞬即化。


    再睜開眼時,他目光冷凝,黑眸深不見底。


    腦袋的劇痛減輕了一些,眉心仍隱隱作痛。


    乍一看去,並無太大分別,可他知道,四年前他受傷後的事情,他已盡數記起來了。


    他重傷後,記憶全無,曾在一個小山村養傷。


    後來崔姑去世,他被取名承誌,帶回湘城許家,要去給人做嗣子,繼承家業,養老送終。


    在許家,他認識了一個叫“長安”的姑娘。


    他們在陳家做客時有了夫妻之事,卻根本沒有真正成親。


    他當年被責打以後,曾親耳聽到她說那些傷人至深的話,幾乎是萬念俱灰。


    他那天本想再回許家,當麵問她要個答案。


    第53章 真心   她對他,到底有沒有真心?……


    伴隨著那段記憶的恢複, 隨之湧現的,還有當年的種種情感。


    被陌生而又熟悉的情緒籠罩,皇帝心內波濤翻滾。


    明明隻有短短幾個月的經曆, 且與他過往的人生大相徑庭, 但這橫插進來、失而複得的一段時光,竟成了他記憶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錐心刺骨。


    隔著四年的光陰,他仿佛依舊能感覺到承誌濃烈的愛意和當時那種胸口窒悶的痛苦。


    他甚至還想以承誌的身份認真問她一次:她對他, 到底有沒有真心?那些話, 她究竟怎麽解釋?


    有福一直留心關注著皇帝, 見其雙眉緊鎖, 麵色是前所未見的煞白,暗自心驚, 聲音不自覺帶了顫意:“皇上?”


    耳畔這一聲輕喚,成功將皇帝從回憶中喚醒。


    先時他頭痛欲裂,神思不屬, 強忍著才不讓自己失態,是以也不曾留意周邊環境。到這會兒才驀然驚覺, 原來不知何時, 他們已置身皇宮中, 就在勤政殿外。


    他是那個記憶全無的少年承誌, 也是已登基為帝的皇帝沈翊。


    “皇上, 要不要傳太醫啊?”有福小聲而關切地詢問。


    皇帝擺一擺手, 雙目微闔, 捏著眉心:“不必,朕並無大礙。什麽時辰了?朕要出宮一趟。”


    他當初就該從蘇家出來,直接改道去金藥堂。可惜那時他腦袋幾乎都要炸裂, 根本沒關注馬車是去哪裏。


    不過現在也沒關係,坐馬車過去,花費不了太多時間。


    她當年說出那番傷人至深的話,重逢後每次見他都畏懼不已,口口聲聲說著對他感情極深,卻從來不肯嚐試與他相認,還試圖遠離京城……


    可不管怎麽樣,他總歸還是要聽她親口說出答案。


    有福一向聽話,可這次竟有些躊躇。他愣了一瞬,壯著膽子規勸:“皇上剛從宮外回來,何不歇息片刻?更何況下著雪,出宮多有不便。”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皇帝的臉色太難看了,他真擔心皇上會突然暈厥。


    雪花飄飄灑灑落下,他眉毛上也落了一片雪,甚是滑稽。


    可皇帝不進殿內,有福也不敢亂動。


    皇帝眼皮略動了一下,淡淡地道:“你若覺得出行不便,留在宮裏便是。”


    有福聞言大驚,連忙請罪:“小人不敢,小人絕非此意。”


    皇帝瞥了他一眼,聲音微冷:“那還不去速速準備?!”


    有福正要退下,忽見有一內監匆忙而至,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當真?”有福臉色一變。


    內監點一點頭。


    有福不敢大意,忙上前稟道:“啟稟皇上,壽全宮派人來,說太後失足滑倒,昏迷不醒。請皇上移駕壽全宮。”


    失足滑倒?昏迷不醒?


    人若沒有意識,那可不是小事。


    皇帝瞳孔一縮,聲音沉了幾分:“太後現下如何了?”


    “回皇上,已經傳太醫了。”


    皇帝一向事母至孝,聽聞母親滑倒昏迷,當下顧不得其他,大步往壽全宮而去。


    雪下得更大了,冷風呼呼的刮著。


    皇帝走得極快,不知不覺漸漸冷靜下來,對太後的擔憂一時占了上風。


    剛到壽全宮,就聽到裏麵一片鶯聲燕語。皇帝皺眉,快步而入:“母後!”


    進得內殿後,他卻發現,母親好端端地坐在主位,在她下首,則坐了四五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


    皇帝來得急,根本沒讓人通報。他乍然出現,這幾個女子一個個臉頰通紅,紛紛起身行禮。


    無心理會這些女子,皇帝的視線直接落在鄭太後身上,見其神采奕奕,精神十足,哪裏像是那個內監說的昏迷不醒?他眉心一跳,在擔憂散去的同時,憤怒和無力悄然而生。


    所以,聲稱太後滑倒昏迷隻是為了賺他過來?


    皇帝直直地看著母親,深吸了一口氣。


    他記憶中母親一向溫柔,以大事為重,怎麽也想不到,竟會撒這種謊。


    迎上兒子的目光,鄭太後有些心虛,她小聲道:“哀家的確是滑了一下,沒有大礙的,就是想讓你快點過來一趟,讓皇兒擔心了。不過你既然來了,不妨多坐一會兒吧?”


    她也有點懊悔,應該換個理由的。讓翊兒擔心,也難怪他生氣?


    可事已至此,還是眼下的事情要緊,鄭太後指一指身側的幾個少女:“這個你應該見過,是你朝陽姑祖母的孫女,你該叫表妹的……”


    皇帝雙眸垂下,似是沒有聽見鄭太後的話。他沉聲問:“剛才傳話那個內監呢?有福,傳朕口諭,他胡言亂語,詛咒太後,罰……”


    眼見著兒子要處罰,鄭太後心裏一慌,知道他是真生氣了,連忙道:“是哀家讓他去傳話的,你罰他作甚?”


    皇帝隻哂笑一聲,沒有說話。


    鄭太後抿了抿唇,知道理虧,隻得道:“那……就,罰他三個月的例銀。”


    ——將來她再想法子補上就是。


    皇帝揮一揮手,令有福去傳令,在處罰方式上沒跟鄭太後爭。


    “……啊,這個是永安侯家的……”


    皇帝掃了這幾個年輕女子一眼,對母親今天的異常行為心知肚明。他緩緩吐一口氣,移開視線,輕聲道:“讓她們跪安吧,朕有要事跟太後講。”


    “這……”鄭太後辛苦計劃一場,誰知兒子來後竟是這般反應,但因為不知他所謂的“要事”究竟是什麽,無奈之下,隻能道:“福壽,你安排送這幾位小姐回去。”


    “是。”福壽應下。


    幾個年輕女子不敢多言,匆匆施禮退卻。


    他們剛一離去,鄭太後就忍不住出聲埋怨兒子:“你這是做什麽啊?哀家讓那太監傳的話,是過分了一點,可還不是為了你好?要是直接說,這邊有幾個姑娘,讓你過來看看,你會過來?”


    她越想越覺得委屈:“你都二十了,自己不操心你的事,我這做太後的,還不能張羅一下?國家大事要緊,可子嗣也重要啊。你不急著抱兒子,哀家還急著抱孫子呢……你膝下空虛,哀家將來有何麵目見先帝於地下?”


    她說著不禁掉下淚來。


    “母後。”皇帝突然開口,打斷了母親的話,“你已經有孫子了。”


    “啊?什麽?”鄭太後一驚,疑心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


    皇帝眼眸微闔:“朕說,你已經有孫子了,不日就會接進宮中。”


    鄭太後滿眼驚詫,明顯不信:“這,這,你哄我呢?”


    “他三歲半了,先前一直養在宮外。”提到文元,皇帝眸中不自覺漾起了些許笑意,“朕即刻接他們母子回來。”


    說到文元,他不免想起那次跟孩子的見麵,心裏一片柔軟。


    盡管現在想來,長安的做法讓他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可她肯生下他們的孩子,獨自撫養,也從不否認承誌的存在,對他應該也是有真心的吧?


    他還是更願意相信她有苦衷,也願意給她一個解釋的機會。


    “真的?”鄭太後歡喜極了,繼而又小聲埋怨,“那趕緊接過來啊。你這孩子,這麽大的事,你怎麽不早說?怎麽把他們養在宮外呢?就算身份差點,孩子出生之前,也該把孩子的娘納進宮的呀。你拖到三歲多,豈不是讓人懷疑他的血統……”


    她開心而又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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