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派暗探去查四年前的真相,卻並未直接詢問過蘇太傅本人。今日蘇家忽然請長安,他第一反應就是蘇家心虛想為難她。否則,如果真是問藥的話,店中其他人也可,為何非要是她?


    皇帝心口一跳,莫名的不安。他站起身:“有福,取身常服,朕要出宮一趟。”


    她一平頭百姓,又是一個弱女子,太傅府若真要為難她,她如何能應對?萬一她有個三長兩短,他去的遲了,豈不抱憾終身?


    本朝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臣子患病,除非到油盡燈枯之時,否則君王輕易不會親自探望。


    聽聞皇帝要去探望蘇太傅,雖是易服出行,可有福仍是暗自一驚,也不敢多問,迅速準備。


    蘇太傅地位尊崇,府邸也離皇宮近。


    皇帝換了便裝,帶若幹侍衛,直奔太傅府。


    他先前做皇子時,曾到蘇家做客,龍章鳳姿,氣度不凡,給人留下極深的印象。蘇家下人有認得他的,匆忙去稟報。


    此時蘇家正房早亂成了一鍋粥。


    蘇太傅短暫的昏迷後,重新清醒過來,耳中聽得女兒哭哭啼啼,感覺胸口又是一陣氣悶。


    “爹,你醒了?你好些沒有?”


    蘇太傅艱難地吸了一口氣:“你……少闖點禍,我咳咳……還能多活幾天……”


    蘇婉月眼裏噙著淚,抽抽噎噎不敢說話。


    忽聽皇上駕到,蘇太傅因為生病而顯得渾濁的眼睛竟亮了一些,心念急轉,讓女兒退下,自己待要起身接駕,無奈力不從心。


    “太傅不必多禮。”皇帝緩步而入,聲音清冷。


    正房內烏壓壓跪倒一群。


    皇帝視線落在蘇太傅身上,見其形容枯槁,顯然病得不輕。他容色緩和了一些:“太傅如今可好些了?”


    “謝皇上關懷,老臣還是老樣子罷了……”蘇太傅重重咳嗽,麵皮紅透。


    “太傅平日裏都吃什麽藥?”皇帝輕聲問,“大夫是怎麽說的?”


    他到蘇家後知道,許娘子已平安離去。


    皇帝語調正常,蘇太傅卻是心中一動,許娘子剛走不久,皇帝就來了,還詢問醫藥。直覺告訴他,這中間有關聯。


    咬一咬牙,蘇太傅道:“請皇上屏退左右,老臣有話要講。”


    皇帝眉峰微動,揮手令人退下。


    正房恢複了安靜,隻有蘇太傅壓不住的咳嗽聲。


    皇帝聲音很輕:“正好,朕也有些事,想請教蘇太傅。”


    “皇上?”蘇太傅心髒怦怦直跳。


    皇帝黑眸沉了沉:“四年前,朕受傷昏迷,被太傅所救,個中細節記不太清了。太傅能不能幫朕好好回想一下?”


    蘇太傅神色劇變,咳嗽數聲,竟不知從哪裏生出一股力氣,他翻身跪在床榻上:“皇上,臣有罪。”


    “哦?太傅何罪之有?”皇帝眼神晦暗。


    “臣,臣有欺君之罪。”蘇太傅雙目微闔,“當年之事,臣欺瞞了皇上。”


    他本來還在猶豫,要不要坦誠。如今皇帝問起,那一點兒猶疑也早就散得一幹二淨。


    或許是先時早就猜到,因此在驟然聽到蘇太傅承認的話語後,皇帝沒有太多的意外,隻是隱隱有種感覺:果然如此。


    但一想到被自己視作師長的蘇太傅竟欺君罔上,他還是憤怒而失望。


    “老臣,其實是那年七月,在湘城找到的皇上。那時皇上受傷,記憶全無,在一戶姓許的人家……”


    第52章 記起   那些舊事,他都記起來了


    聽到“湘城”、“許”等字, 皇帝腦子嗡的一聲,手上青筋直跳。他喉結滾動了一下,按捺住內心的激動, 薄唇緊抿, 一聲不吭。


    果然,湘城許家。


    此時不再是懷疑或者猜測, 而是篤定:他和長安真的是舊識,他就是承誌。


    “……據臣後來派人打探, 皇上五月份被許家家主帶回湘城, 因為顱內有淤血, 並不記得自己是誰, 本要做許家的嗣子,後來改了主意, 咳咳……說是要做女婿,要娶許家女兒為妻……”


    蘇太傅跪伏於榻上,不敢去看皇帝的神色。


    皇帝雙目微闔, 心緒起伏不定,眼前倏地顯現出一些畫麵, 似曾相識, 一閃而逝。


    尚顯稚嫩的他跪在地上, 脊背挺直, 一字一字:“義父, 請恕我不能入嗣許家。因為, 我想娶長安為妻。”


    ……


    “……許家家主大怒, 他也不知道皇上身份,就重重責打……”


    蘇太傅既已決定坦白,就沒了遮掩的心思, 將自己所知真相,一五一十原原本本說了出來。


    皇帝瞳孔收緊,盡管仍記不得往事。可不知怎麽回事,聽著蘇太傅的言語,腦海裏竟會浮現出一些相應的場景。


    他跪在地上,任人責打,毫無怨懟,還含笑輕聲表示:“我們是兩情相悅的……”


    ……


    腦中似乎有什麽要炸裂開來,皇帝以手撐額,深吸一口氣來壓下洶湧的情緒。


    蘇太傅還在低聲回憶:“……皇上被打以後悄悄出走,被老臣的人遇上。當時皇上傷勢很重,後背血肉模糊,身上高燒不退,亟需救治,臣找到了還在臨城的晁太醫。晁太醫建議,迅速送您回京診治……”


    皇帝心髒怦怦直跳,微微眯起了眼睛:出走?他既是甘願受罰,為何又要悄悄出走?


    有什麽東西好像在腦海中翻滾,腦袋痛得厲害。昨晚夢裏的場景驟然清晰地閃現出來。


    他瞳孔微縮,胸口猛地一刺:出走不是因為被打,而是因為聽見她說:“爹,你不同意這婚事也行啊,那我不娶他就是。反正我也不喜歡他,隻是為了讓他放棄入嗣而已……”


    皇帝的沉默讓蘇太傅暗暗心驚,大著膽子抬眸看去,隻見他雙目微闔,臉色極其難看。


    蘇太傅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深感不安:“皇,皇上?”


    皇帝咬一咬牙關,睜開眼睛,目光轉冷:“繼續說!”


    “是……”蘇太傅理了理思緒,“……那時距離您失蹤不見,已有五個月了。先帝和太後擔心不已。咳咳,老臣回京之後,悄悄上了一道密折給先帝。先帝就連夜微服到老臣府上……”


    提起往事,他曆曆在目,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夜裏。


    “……皇上在昏迷中,一直叫著一個女人的名字。”


    “說詳細一點,誰的名字?”


    蘇太傅不敢隱瞞,低聲道:“……長安,就是許家的那個女兒。”


    “長安。”皇帝心頭滾動過這個名字,眼瞼垂下,遮住眸中所有情緒。


    也不敢去看皇帝是何反應,蘇太傅繼續垂首坦白:“先帝恚怒,詢問這人是誰。老臣不敢有丁點隱瞞,盡數稟告先帝。”


    說到這裏,蘇太傅重重咳嗽兩聲:“……皇上受傷後,顱內一直有淤血,因此才會不記得往事。是晁太醫和太醫院的羅掌院聯手用銀針把淤血盡數排出。您醒過來後,記起了自己是三殿下,卻又不記得那五個月的事情了。先帝下令,說老臣五月份就救了您,說您因為傷勢太重,昏迷五個多月,還勒令所有人不得提起湘城許家……”


    “先帝?”皇帝臉色微沉,眸中凝起冰霜,冷笑一聲,“蘇太傅真是好算計,知道先帝已龍馭賓天,就把當年舊事全推在先帝頭上,好來個死無對證?”


    話雖如此,可他還是憶起了自己當年醒過來後,父皇直接聲稱是蘇太傅回鄉丁憂發現了他一事。


    蘇太傅眼睛發紅:“皇上明鑒,老臣縱有天大的膽子,也斷不敢做這欺君罔上的事情啊,更不敢汙蔑先帝。實在是君有令,臣不能不從。臣也是不得已啊……”


    皇帝麵無表情,目光晦澀難辨:“好一個不得已。”


    其實他略一思忖,就已明白,當年舊事,僅憑蘇太傅一人,未必就有瞞天過海的本事。可若說是先帝下令,那這一切就都解釋得通了。


    也隻有父皇在當時有這樣的手段,能生生抹去並改掉他數月的經曆。


    可是父皇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皇帝眼瞼垂下,瞬間明了。堂堂皇子,要入嗣平民百姓家,還與一個平民女子有情愛糾葛、痛苦不堪。一向疼愛他的父皇,恐怕寧願這些事情從沒發生過吧?得知他不記得了,幹脆就順水推舟抹殺得一幹二淨。


    父皇是一片拳拳愛子之心,太傅是忠於君王,而他就該被瞞在鼓裏長達四年之久?若不是陰差陽錯他心中起疑,是不是還要抱著虛假的經曆過一輩子?


    沒有人希望被欺騙,尤其是被身邊尊敬信賴的人欺騙,不管是出於何種目的。


    而他作為君王,被人這般愚弄,更是無法容忍。


    蘇太傅仍在告罪:“臣四年前欺瞞陛下,四年後有負於先帝,先後有負兩位君王,臣有罪,臣有罪……”


    他說著說著,不禁滾下兩行熱淚。


    一直藏在心裏的事情今天終於說出口,他竟莫名鬆一口氣,倒不似先時那般惶恐了。後麵的話說起來,也就格外順暢了。


    “皇上,臣之罪,罪在不赦。但臣仍有一事,要稟明皇上。”


    “說!”


    “湘城許家的那個許娘子,近日前已經進京,曾經出入宮廷,她,她還有個孩子,疑似皇嗣,請皇上徹查。”


    皇帝眼皮微動,居高臨下俯視著蘇太傅。這個曾經的恩師,頭發花白,因為生病形容枯槁。讓人心生憐憫,可這些憐憫早被憤怒和失望給擠壓得所剩無幾。


    孩子的事情,他早就知曉。不過蘇太傅今日交代得挺幹淨,他倒是有些意外。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是情理之中,這個時候不多多交代,還等到幾時呢?


    哂笑一聲,皇帝的聲音裏不含任何情緒:“朕還以為,太傅會把這個秘密帶到地下去。”


    蘇太傅心中羞慚,如實回答:“請皇上恕罪,若沒有這個子嗣,臣大概會一直遵守對先帝的承諾。隻是涉及皇嗣,臣,臣隻能忠於皇上,辜負先帝所托了……”


    他這番辯解合情合理,可皇帝驟然得知舊事,對他早不似先時那般信賴。


    “這麽說來,太傅今日見許娘子還是為朕考慮了?”皇帝神色喜怒不辨,“不是想殺人滅口?”


    蘇太傅本想瞞下女兒的事情,可事到如今,又怕一時瞞下,將來皇帝得知,更加震怒,後果不堪設想,隻得出言辯駁:“回皇上,今日是小女頑劣,請的許娘子。老臣也是今天才知道她有子嗣一事,還未曾稟明皇上,皇上聖駕就到了。皇上明鑒,老臣從來不曾有過半點加害他們母子之心啊。臣當年是聽從先帝之令,並非真的要欺君罔上,要真有滅口的心思,又何須等到今天?再者,臣今日隻是出言試探啊,想看看她到底作何打算。她並無與皇上相認之意,老臣又何必多此一舉加害於她?”


    別的做過也就認了,可這一點他是抵死不能認的。


    皇帝額頭青筋跳動了一下,一字一字說得慢而澀然:“並無相認之意?”


    他第一反應便是不可能。可不知怎麽,他隨後想到的,竟是昨日在偏殿他出言試探時,她眼中的驚駭;他前天要去金藥堂時,她千方百計阻撓,還迫不及待地想離開京城……


    以及不知是夢還是回憶的那句“反正我又不喜歡他,隻是想讓他放棄入嗣而已……”


    蘇太傅伴駕多年,知道皇帝平靜語調下潛藏的憤怒,他心中一凜,猜想皇帝是在疑心他撒謊,怎敢大意?他當下連忙為自己剖白辯解,甚至尋找佐證:“臣不敢欺瞞皇上,小女今天也曾詢問過許娘子的意思,知道她想遠走他鄉……”


    他說著又重重叩頭:“臣今日所說之言,句句屬實。若有半句謊言,臣願死於亂刀之下,永世不得超生。”


    皇帝麵色鐵青,目光晦澀難辨:“賭咒發誓大可不必,這件事朕已在徹查。如果讓朕知道,太傅今日所言仍虛……”


    他冷哼一聲,沒有繼續說下去。


    但他未盡之意,君臣二人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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