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霆曜盛怒之下摔壞了茶盅,“你做了這等傷風敗俗之事,還有臉回來!得罪了西平侯,攝政王還不要你,我看你還以後怎麽活!”


    饒是盛朝民風開放,二嫁三嫁者皆有,但女郎有了家室還在外偷人,這可是兩碼子事兒。


    顧霆曜隻覺顏麵全無,亦擔心在朝中光景,複又對女兒說起重話。


    翌日,他不顧夫人反對,偷偷在外麵租了一間院子,把女兒安置在裏麵,派了幾個婢子伺候。


    眼瞅著麻雀大的破舊院子,顧盈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但不管怎麽說,離開侯府也算是溯源達成,終於不用伺候那該死的瘸子了。


    顧霆曜那邊正想著該如何緩和跟西平侯的關係,這邊突然就傳來了噩耗——


    顧盈的小院夜裏遭了賊,賊人搶走了她隨身的家什,還殺了院子裏的五個人,其中就包括顧盈。


    京兆府的人趕時,顧盈披頭散發倒在床榻前,半睜著眼,一身中衣染的黑紅。賊人一刀撕破了她的喉嚨,現場甚是慘烈。


    喪事臨門,顧霆曜哀痛萬分,其夫人哭的昏厥數次。


    到辦喪的時候兩人又遇見難題,因著納書還在,顧盈依然算是侯府的人,理應歸入侯府妾陵入葬。可西平侯死活不認,非但不解納書,還不讓她入陵,無論顧霆曜如何哀求都不行。


    這一切元襄視若無睹,顧霆曜想找他對峙,他避之不見,半分說話的機會都不給。


    一晃到了第六日,喪事不可再推。顧霆曜心急如焚,差點跟西平侯在朝中打起來,最後是皇帝親自出麵,向西平侯要回了顧盈的納書,交予顧霆曜,又賞賜了一些撫恤金銀,由其帶著離宮。


    西平侯薛遠清則被單獨叫到了紫宸殿。


    請安後他神色不佳,恭順望著盛朝年輕的君主。


    元衡坐在矮幾前啜著茶,輕吹茶湯,清雋的容顏即刻氤氳在輕薄的熱靄中,“侯爺,朕聽說中秋宴上攝政王與顧盈苟且,這才引出此事,究竟是真是假?”


    也不知道怎麽的,饒是西平侯把緊口風,愛子侍妾紅杏出牆之事還是鬧的沸沸揚揚。元襄對此不以為然,依舊是我行我素,而他卻倍感陣羞辱,每每走到外麵都覺得別人在戳他們父子脊梁骨。


    麵對皇帝的詢問,他不禁唉聲歎氣,事無巨細的告知。


    元衡早已了然,如今故作驚詫,仔細聽完他的絮叨,亦跟著沉沉歎氣:“朕的皇叔委實有錯,朕應該替皇叔向侯爺致歉。”


    西平侯一怔,忙道:“老臣不敢受!”


    “皇叔風流桀驁,沉淪美色已久,先前杖責薛世子也是不留情麵,鬧得世子留下殘疾,朕對皇叔的行事倍感憂慮。可朕多年不上朝,暫且管不住他分毫,隻能先委屈你們這些愛卿了。”


    眼見皇帝提及薛眴致殘之事,西平侯登時沉了臉,新帳舊帳加在一起,皺眉哼道:“陛下才是盛朝無上的君主,自古君臣有別,攝政王這是越矩行事,還要欺霸臣子,委實不成體統!待陛下親政,勢必要加以削治才行!”


    這話說到了元衡的心坎上,而他卻不再順著西平侯的話音往下延續,話鋒一轉道:“不管如何,顧盈亦是言德有失,皇後對此甚是慚愧。”


    他手一揚,有數名內侍各托珍寶過來奉上,有血珊瑚,珠翠寶釵,金銀劍鞘若幹。


    “侯爺,這是皇後賜予薛眴的賞賜,希望世子莫要把這件事放到心上。世子尚還年輕,朕與皇後會為他甄選一門好親事,補足侯府顏麵的。”


    麵對帝後的示好,臉皮掉沒的西平侯受寵若驚,忙不迭跪下行禮,“老臣多謝陛下!多謝娘娘!”


    “侯爺不必多禮。”元衡上前親自攙他起來,黑眸沉沉,意味深長,“隻不過這顏麵終究還是要自己爭取,認人不清,怕會自毀前途。”


    這些時日,西平侯早已重新審視自己與攝政王的關係,饒是先前兩人結盟為仁兄弟,現在看起來,也不過如此。


    他那仁弟,權勢滔天,壓根兒就沒把他這個哥哥當回事——


    毀他孩兒,侮他侯門!


    怨念平心而起,西平侯一咬牙,恭敬垂首道:“是,老臣受教了。”


    -


    昨夜剛下過秋雨,天氣稍冷,顧菁菁披著大氅站在太液池畔,凝眸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麵,思緒萬分低沉。


    得知顧盈的死訊,她心裏說不出的滋味。饒是兩人關係不好,但顧盈依舊是一起長大的妹妹,那天晚上她還是感性的哭到半夜。


    人說沒就沒了,恩怨泯滅,徒留悵然。


    她站了許久,也放空許久,直到有人為她披上暖和的大氅,自身後擁她入懷,適才回過神來。


    嗅著熟悉的氣息,她側頭蹭蹭對方的臉頰,“怎麽樣了?”


    元衡親昵的吻她一下,“西平侯收了賞賜,經此一事,他與皇叔算是決裂了。”


    顧菁菁望著湛藍天際,哀然嗟歎:“我倒是沒料到,元襄竟然會對盈盈下手。她可是……可是臣子之妾啊……”


    “臣子之妾算的了什麽?”元衡冷哼,眉眼間稍顯輕蔑,“曾經你身為重臣之女,尚未出閣,他就敢拉你下水。如今你是朕的皇後,他不一樣覬覦著嗎?人性如此,豈是三言兩語就能改變的。”


    人性如此……


    顧菁菁眸色黯淡,心想他的確就是不擇手段之人,女人對他來說又算的上什麽?


    先前他對她說的好聽,一副深情款款、痛改前非的模樣,如今不過是將魔爪伸向了旁人,間接害死了她的妹妹……


    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什麽浪子回頭,回頭也不過是一時興起。


    何其可惡!


    她眼眶微紅,踅身抱住了元衡,頭深深埋進他溫暖的頸窩。


    打從這日起,顧菁菁夜裏總是夢到顧盈滿身是血的對著她哭,接連多日,惹得她開始精神不濟。


    眼見她茶不思飯不想,元衡心疼不已,派人到靜安寺請來高僧做法事,超度亡魂,順便為皇後祈福。


    元襄得知顧菁菁身體抱恙,往宮中送了很多珍惜的安神之物,上到藥材,下到玲瓏玩意兒,然而悉數被顧菁菁退了回來。


    回到府中,他盯著原封不動的一匣東西,隻覺力不從心。


    送進宮時他刻意在嵌鎖處留下了痕跡,如今退回來,痕跡一分半點都沒變,昭示著宮裏那位連裏麵裝的是什麽東西看都沒看過——


    真是又強又狠。


    他現在算是領略了顧菁菁的脾氣,然而卻無計可施。


    夜深了,書房點起明亮的絹燈,元襄摒除雜念,坐在桌案前畫起美人像。身著湘妃色衣裙的女郎懷抱一隻雪白的小犬,身邊站著一位身材魁梧的年輕郎君,花前月下,眉目傳情,單瞧一眼甚是美好。


    就當他專心致誌作畫時,開門的聲音倏爾響起,惹的他筆尖一顫,在美人臉上徒留一道墨色印記。


    幾天的功夫就這麽白費了,元襄有些惱怒,砰一聲放下筆,抬眸時眸光如刃。


    書房兩扇門大敞,一道欣長挺括的身影站在外麵,披著皂色大氅,漿紗燈籠隨風搖晃,在他身上投照出一陣影影綽綽。


    元襄一怔,扶著桌案徐徐站起來,“你怎麽回來了?”


    來人自夜色中踏步而入,露出一張風逸儒雅的麵龐,兩鬢微白,含笑說道:“馬上就到千秋節了,本王當然是回來看看我優秀的弟弟,究竟是如何一敗塗地的。”


    第42章 驀一覷陳年往事


    來人乃是祁陽王元恪,年不過四旬,與元襄同為一母所出,滿了歲數就前往封地就藩,鮮少回到長安。


    麵對風塵仆仆的兄長,元襄麵上的鋒芒柔和下來,須臾變的稍顯不耐,“沒有往朝廷遞請歸書,你怎可擅自回來?”


    祁陽王不以為意,手頭的奏章直接扔到他桌案上,“請歸書在此,請攝政王過目。”


    元襄看也沒看,皺眉叱他:“你都來到長安了,這請歸書還有什麽用?簡直胡鬧,又得讓我替你善後。”


    “你也夠胡鬧的。”


    祁陽王哈哈一笑,褪掉大氅,隨手扔到旁邊榻上,“轉眼間四侄兒都要加冠了,你的淩雲壯誌沒達成啊!丟了製舉,公開抵製納妃,與西平侯決裂,這麽多爛事竟然發生在你身上,瘋了不成?”


    元襄冷哼,“你倒是耳目通明。”


    “哥哥也是無奈之舉,誰讓母妃把你托付於我呢。”


    祁陽王歎氣,走到他身邊仔細端詳,“瘦了,也憔悴了,為了一個自己舍棄的女人,至於嗎?”


    元襄聽他如是說,心髒像被掐住似的,怔然望著他。


    祁陽王盯著弟弟,語重心長說道:“你跟皇後那些事,我都知曉,當初的用意沒錯,可惜你沒有選好棋子。哥哥以前跟你說過,男女相好乃是天經地義,不順趨勢,天理難容。你十六那年我就讓你娶親,你不聽,非要跟我對著幹,整那些花裏胡哨的架勢。自以為能不染凡塵,置身事外,到頭來,卻是別人對你絕情絕義了。”


    話到末尾,他眉眼間的疼惜不加掩飾,伸手拂去落在弟弟肩上的細塵。


    元襄凝他久久,開口時嗓音沒了先前的銳氣:“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說了你可不要怪罪別人,是寧斌偷偷派人給祁陽送了信,想讓我勸勸你,不要把顧娘子送進宮,免得後悔抱憾。”


    祁陽王忍不住嗟歎:“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呐!”


    元襄聽罷,意味深長的看向門外,心頭五味陳雜。


    細算下來,寧斌跟他已經有快二十年了,當真變成了他肚子裏的蟲,比他自己還要了解他。


    之前寧斌變著法的勸說過他,而他隻當那是無中生有,如今被其一語成畿——


    他真的後悔了。


    明晃晃的燈影下,元襄抿起薄唇,深邃的輪廓倍感惘然。


    他慢悠悠抬起眼,看向自己的兄長,目光暗含幾分嗔怨,“你呢?你做了什麽?”


    若當初收到兄長的勸諫,或許他真的會考慮一番,將顧菁菁留在身邊。那這些傷痛,這些悔恨,俱是與他無關了。


    祁陽王在他那雙黯淡的眼眸中窺出怨懟,忙不迭說道:“我可是給你寫了長信勸說,足足五六張呢。”


    “在哪?”元襄一怔,“我怎麽沒收到?”


    “在這。”祁陽王自袖襴掏出一封厚厚的信,擱在桌案上,撓了撓微白的鬢角,悻然說道:“當初有事耽擱了,忘了給你送出去。”


    “嘁!”


    元襄咬牙剜他一眼,撩袍坐回圈椅上,扭過臉不去看他,恨不得像小時候一樣狠狠打他幾拳。


    眼瞧弟弟賭氣不言,祁陽王陪笑道:“雖然信沒送出去,可哥哥也算盡到勸諫之責了,你我兄弟多年,怎麽也得心有靈犀吧?”


    他伸出食指戳戳元襄的臉,繞到另一側,好聲好氣的哄著弟弟。


    元襄隻覺耳邊有隻蒼蠅在嗡嗡嗡,末了實在受不了,一把推開越湊越近的兄長。


    “你都快到不惑之年了,怎麽還是這副德行。”他無奈歎氣,抬下巴送客,“時辰不早了,趕緊回府歇著去吧,明日跟我進宮覲見。”


    -


    翌日朝後會,祁陽王來到紫宸殿覲見。


    元衡事先沒有聽到風聲,眼瞧著麵前清風儒雅的中年男人,汗毛都跟著豎起來了,


    驚詫道:“三……三皇叔?你怎麽回來了?”


    祁陽王恭順施禮,麵上淺笑盈盈,“千秋節將至,陛下要行加冠大禮,臣必當回來問候!隻不過山高水遠,請歸書來的隻比臣早一步,陛下不會怪罪吧?”


    元衡艱難的扯起嘴角,“無妨,皇叔平安回來就好。”


    “真是叔叔的好侄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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