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娘子精神不濟,是水桃將她背進府邸的,大抵是要病著了。”


    對於這個說法元襄並不意外,嬌生慣養的女郎經得這般折騰,不病才怪。


    回想到顧菁菁瑟瑟發抖的樣子,消氣後的他竟有一絲後悔,這麽好的玩物不該這樣對待,何況興許還有大用。


    他長籲一口氣,輕揉眉心道:“明日你去買一些女兒家喜歡的東西,想辦法送進顧府,讓她好生養病。”


    “當鋪的事,就此翻篇。”


    -


    約莫過了十數日,顧菁菁的病氣才散去,身子清減了不少,衣帶漸寬。


    但這段時間元襄一直沒有來煩她,倒讓她格外享受養病的時光。


    清晨,顧菁菁換上厚帛襦裙,外罩湘妃色流雲褙子,把自己包的暖暖和和,這才提著食匣去給父親請安。


    深秋的氣息悄然而至,顧府的景致稍顯清冷。曲徑亭橋,軒麗樓閣,落葉去了複來,處處都染著落頹之色。


    進了意蘭苑,顧菁菁順著遊廊行至正屋,掀了簾進去。


    屋內陳設富貴大氣,一頂百蝠落地銅爐燒的正旺,空氣暖意融融,如若春日。


    顧霆之半倚在床榻上小憩,甫一聽到動靜,立時睜開眼,藹然道:“乖女,今天怎麽來這麽早?”


    “我不放心爹。”顧菁菁將食匣擱在案上,端出裏麵的骨瓷小盅,俏麗的麵龐盡是關切之意,“我親自熬了參湯給您補身體,可是煨了一夜,您快趁熱喝了吧。”


    因著朝中有幾位老臣辭官還鄉,兵部和刑部的要職一下子有了空缺,各派都想往裏麵擠。顧霆之左右為難,不知該如何權衡,一下子急火攻心,昨日突然病倒了。


    見到女兒的孝心,他甚是欣慰,忙掀了被衾下來,樂嗬嗬道:“乖女果真是爹的貼心小棉襖,比你那個弟弟強,就知道惹爹生氣。”


    顧菁菁坐在父親身邊,將描金小勺遞給他,嘟嘴替弟弟開脫:“瑾玄還小,再大點就懂事了,您別老這樣說他,小心愈發不服管教了。”


    “得,不提那臭小子。”顧霆之拿起小勺嚐了一口參湯,嘖嘖讚歎,忽見女兒眼下烏青,立時憂心起來,“乖女,你的病剛好利索,以後萬萬不可再熬夜,這些粗活交給下人去做就行了。”


    說罷,又伸手撚了撚她的袖襴,“單薄了些,一會回去再添點衣物,別隻顧著漂亮。”


    “是。”顧菁菁甜甜一笑,撒嬌地挽住他的胳膊,腦袋靠在他肩上,“女兒都聽爹的。”


    平日裏,顧霆之忙的不可開交,每每回來都是披星戴月,如今借著病氣倒能陪陪兒女,遂與顧菁菁嘮起一些家常。


    約莫過了一盞茶時間,顧府的大掌事過來回稟:“老爺,宮裏來人傳話了。明日巳時聖駕親臨,攝政王也會來,請老爺在家候著,一切從簡。”


    聽到攝政王的名諱,顧菁菁心頭駭然,手頭的茶盅差點沒端穩。


    顧霆之則是麵露錯愕,立時停下了絮叨。龍椅上那位久居深宮多年,如今這是吹的哪門子風,突然要來看他這個吏部尚書了?


    大抵是攝政王的主意,龍恩施到顧家,在朝堂上高抬他幾分,怕是要有所求啊!


    顧霆之心裏一沉,旁人都覺得他做的是肥差,可內裏的辛酸苦辣隻有自個兒知道。


    一步沒走對,興許就是萬劫不複。


    “我知道了,你去給各房吩咐下去,明日有官職的一律大妝,隨我一同接駕。”


    第6章 入顧府為愛仗言


    五更天,巍峨的太和殿籠罩在蟹青色的蒼幕之下,一勾殘月意興闌珊。


    元衡緩緩睜開眼,睨著攀龍繡鳳的幔帳愣了一會,扶著額頭坐起身來。他有些昏昏沉沉,心知睡的時辰並不長,然而卻做了冗長的夢,長到恍惚間一輩子就這麽過去了。


    夢中,他回到了初見顧菁菁的那天。


    他偷偷站在高台上看世家子弟打馬球,不經意瞥了一眼貴女們,周邊立時失了顏色,唯有她語笑嫣然,光彩奪目。


    而這次不同,顧菁菁竟然看到了他,跑過來羞答答告訴他:“臣女傾慕陛下。”


    紅燭暖帳,玉體生香,影影綽綽間風月無邊。


    她溫婉的抱著他,像隻乖巧的貓兒,一聲聲喚他:“衡郎……衡郎……”


    如今到了夢醒時分,女郎嬌聲軟語仿佛還縈繞在耳畔,元衡深吸幾口氣,適才壓下身體的躁動,奢貴的太極殿萬籟俱寂,唯能聽到他一人的呼吸聲。


    當真是個黃粱美夢……


    不多時,福祿在外麵叫門:“陛下,該起身了。”


    元衡晃晃頭,驅散腦海中的瀲灩,啞著聲道:“洗漱。”


    內侍們很快進來,手捧香巾、漱盂等物。侍弄完,福祿親自替皇帝更衣,刻意為他選了一件顏色鮮亮的圓領常服,襯得氣色會更好一些。


    帶冠時,福祿見他眼下隱現烏青,擔憂問道:“陛下昨夜還是沒睡好?”


    元衡淡淡吐出兩個字:“尚可。”


    出太和殿時匪陽高照,禦仗早已恭候多時,龍旌風翣,飛彩凝輝,皇家氣派一覽無餘。元襄身著紫色官袍,立於正首位,對著皇帝恭順施禮,朗朗道:“臣見過陛下。”


    元衡頷首,“攝政王免禮。”


    規規矩矩走一輪,元襄行至他身邊,微微抬起胳膊。


    他滯了滯,微涼的指尖搭在元襄手背上,由其送上寶頂華蓋的赤黃鑾輿。


    “起駕——”


    伴隨著福祿尖利的通傳,禦仗緩緩離開太和殿,朝丹鳳門行進。


    元衡坐在鑾輿內,望著自己的左手發怔。一陣輕微顛簸後,他回過神來,拿起矮幾上的香帕擦拭著指尖,隨後將香帕扔的老遠。


    到顧府尚要走一段路程,他斜靠在妝蟒疊繡的軟墊上闔目養神,心頭始終靜不下來。


    尋常這種探望命官之事不需要他親自去做,大多由皇叔代理。皇叔防著他,不想讓他與臣子過多親近,但這次不知是出於什麽想法,竟會讓他同去。


    六年未見,她一定出落的亭亭玉立了吧?


    元衡蜷起手,再次掀開的眸子裏隱有暗光浮動。


    他沒有別的期待,隻想再見她一麵,哪怕一眼也足矣。


    -


    翌日戌時,聖駕親臨。


    顧府正門大開,幾房為官者按品級著服,束帶頂冠,在廊坊處叩首迎駕,另有其餘子侄在儀門處跪下。


    一時間珠佩叮當,山呼震耳:“恭迎聖駕——”


    免了禮後,顧霆之在前導引,領著皇帝和攝政王一路向北,行至正廳。因著皇帝身體孱弱,廳內特意放置了三鼎暖爐,溫度堪比暮春時節。


    福祿替元衡褪下氅衣,貓腰去外麵侯著,徒留君臣三人各自而坐。


    這次來顧府探病,元襄算是一石二鳥,一則問問朝中之事,二則試探一下元衡對顧菁菁是否有情義。


    得到如此不顯刻意的好機會,實屬天意。


    一番客套後,元襄手捧茶盅,掀眸看向側對麵的顧霆之,“兵部和刑部空缺一事,顧尚書可甄出合適的人選了?”


    顧霆之早已料到會有此一問,當即拿出昨夜預備好的說辭:“臣無能,尚未選出人來。但臣有一個提議,不如讓陛下下詔,舉辦一次製舉,公開選取賢良方正之人上任。不知攝政王意下如何?”


    “倒是個好主意。”元襄輕吹茶盞,浮香嫋嫋暈了他的麵容,“製舉乃由禮部主辦,不管入選者是誰,皆與吏部沒有半分關係。顧尚書還真是有能耐,三言兩語就把燙手山芋扔給旁人了。”


    顧霆之笑容有些僵,“攝政王謬讚了,臣隻是秉著公正之理而已。”


    兩位重臣侃侃博弈,無暇顧及真正的朝堂之主。


    元衡察覺出波雲詭譎的氣氛,放下茶盅道:“皇叔與顧尚書先談著,朕覺得有些悶,想出去走走。”


    顧霆之聽罷,起身作比,“顧府各門皆開,陛下請便。”


    元衡點點頭,隨後掀簾出了廳。


    福祿見狀,複又替他穿上氅衣,隨他一道往顧府深處走。一路亭台樓閣,園圃間映,偶能遇到幾位女眷,可惜皆不是顧菁菁。


    再往裏麵走便是內宅了,元衡不便再去,就近尋得一處鬆林蒼翠的園子歇腳,並未留意到不遠處有一位少年尾隨著他。


    福祿替他尋了一處避風的遊廊,這頭剛坐下,忽聽旁邊的亭子裏傳出女郎的談話聲——


    “今天怎麽沒見菁菁姐姐呀?”


    “定是攝政王來訪,躲在院子裏不好意思見姘頭。”


    元衡一愣,驚詫的目光立時朝她們看去。


    亭子裏,三房家的娘子顧韻抬手抵唇,惶然道:“噓,聖駕在此,小心禍從口出。那些都是傳言,做不得數,菁菁姐姐不是那種放浪之人。”


    顧盈翻了個白眼,“你少向著她。”


    那日被砸,害她前額留下一塊傷疤,隻能剪了一個傻了吧唧的劉海兒遮住。她心裏認定凶手絕對是顧菁菁,奈何反複調查沒有證據,隻得吃了個啞巴虧。


    氣惱上頭,她忍不住埋怨:“妹妹有所不知,顧菁菁本就不是個好東西,朝三暮四的浪蹄子,就會裝無辜。日後讓我尋到機會,一定要狠狠治她一把,以解我心頭之恨!”


    眼見她口邊沒有把門的,顧韻不想惹火燒身,尋了個由頭離開亭子。


    上麵二位姐姐,她誰都不想得罪。


    回廊上,元衡素來淡漠的眉宇染上一抹慍色,沒想到一個窈窕淑女的嘴竟然如此惡毒,肆意傳信流言蜚語,惡語中傷自家姊妹。


    他鬱憤填胸,起身行至亭台下。


    餘光察覺到有人過來,顧盈扭頭一看,眸子微微怔愣。


    隻見一位清風竹骨的少年站在亭下,內裏著一件琥珀色銷金圓領常服,外罩玄色狐裘氅衣,紫金冠下是一張極為素淨的臉,半點凡塵都不沾染。


    視線交融片刻,顧盈春心萌動,羞怯問道:“小郎君,你是哪裏來的?”


    福祿緊隨而至,手中拂塵一甩,細聲細嗓道:“放肆,還不快參見陛下!”


    陛下?顧盈懵了半天,方才拎著裙襴下來,惶然跪在地上行大禮,“臣女顧盈參見陛下。臣女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龍威,還望陛下恕罪!”


    元衡沉聲問:“你是哪房的娘子?”


    “回陛下,家父乃是戶部侍郎顧霆曜。”


    “不愧是二房出身,一點貴女的風度都沒有。”元衡眉眼疏冷,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目無尊卑,口無遮攔,膽敢公然詆毀嫡姐和攝政王,該當何罪?”


    寒涼的詰問讓嚇得顧盈心裏發怵,沒想到自己意氣用事的話竟被皇帝聽了去!


    她依舊保持著跪姿,望著地上的灰土,身軀瑟瑟發抖,“臣女年歲小,不懂事,也是聽信了謠言,被有心人蒙蔽了!還望陛下恕罪!”


    此事牽扯到顧菁菁的聲譽,元衡不想鬧的人盡皆知,隻能小懲大誡,用足尖點了點旁側的鵝卵石小徑,“念你是初犯,在這跪著反思,日落方可起,以後記得管好你的嘴。”


    “是,多謝陛下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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