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來到她身邊,伸出手拂拭著她的眼淚,“記得孃孃告訴你嗎,就算是神明也不能永生不滅,孃孃是去迎接自己的隕落了,其實也不算是隕落,我的身體會化作山川河流守護著我的子民們,或許我體內還會有新的神誕生,但是,孃孃再不會存在於這個世界了,你以後便不能看到我,但是沒關係,孃孃永遠住在你的心裏。”


    “孃孃……”


    她很想挽留孃孃,可她的手臂變得沙一樣握不住,逐漸消失在她眼前。


    她跌跌撞撞,茫然四顧,隻覺得身前身後亮堂堂的光一瞬間消失不見,那些麵目模糊的人也不再注視著她。


    她看到,俊美的少年牽著靦腆的少女,健壯的大人拉著稚嫩的小孩,孱弱的老爺爺挽著鬢發如霜的老奶奶,各自背著她離去,歡聲笑語,結伴同行。


    隻有她還在原地,仿佛被所有人遺忘了。


    她孑然一身,瞬間墮入無邊的黑暗。


    她害怕得想要逃,可那黑暗看不到邊際,在這浩蕩無邊的孤寂中,神也隻是滄海一粟。


    腳下忽然被誰重重扯了一下,她低頭看到漆黑如同泥漿的陰影裏忽然伸出一隻白皙的手臂來,緊緊扣住了她的腳踝。


    她跌倒在地,陰影處浮出一張顛倒眾生的少年臉。


    他的眉眼皆如她意,臉上還掛著溫軟的笑,“意意。”隻是脖頸下麵都是黏糊糊的泥漿,美麗中透著一種怪誕與邪惡。


    他用引誘的口吻喚她,眼波癡纏,“和我永遠在一起吧,隻有我,不會拋下你。”


    她不想墮入幽冷的黑暗裏,一直抗拒,“我不要。”可雪白的裙擺還是染上了泥漿,變得汙穢不堪。


    他臉上表情哀傷,“你覺得我髒嗎?”


    她點頭,毫不留情,“你是個髒東西。”


    他漂亮的眼裏頓時浮現出刻骨的恨意,“你真是一如既往的傷人,可是這個髒東西是你親手創造的,你可以毀了他,但你不能將他拋下。”


    他大約魔怔了,又哭又笑,眼裏的淚珠不斷滾落下來,漆黑一片,將雪白的臉染出一條一條的汙穢。


    帝女心裏忽然刺痛了一瞬,她想起了最初的,剛剛接上尾巴的少年。


    他本來那般幹淨無暇,卻偏偏變成了一個容納戾氣的容器,身不由己。


    阿珩……


    他緊緊將她往泥漿裏拖拽,想把她徹底變髒,她不甘示弱,忽然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臂,拚命想要把他拉上來。


    她的吻落在他唇上,憐惜又愧疚,“對不起。”


    他卻冷漠地避開她的唇,琥珀色的眼珠一片荒蕪,“意意,我不想聽這種話,來吧,和我一起掉下來,你不是孤單嗎,我會如你所願,永遠陪著你。”


    她苦苦掙紮,想把他拉上來,可泥沼那般沉重,她纖細的手臂疼得好像快要斷了,淚珠不斷滾落。


    臉頰忽然變得癢癢的,她微微睜開了眼睛,刺眼的光讓她瞳孔下意識一縮,卻看到少年近在咫尺的唇,在一點一點將她眼淚啄去,無比細致,萬分討好。


    他撫摸著她的背脊,好像很無奈,“怎麽忽然變得這麽嬌氣?眼淚這麽多,是不是疼了,下次輕輕的,好嗎?”


    她受不了他這樣,一邊像一隻被她馴養的溫順大狗,一邊又對她做出不可饒恕的惡事來。


    酈珩並不知道她的感受。


    他喜歡她哭泣很大程度上是出於某種惡劣情趣,可她哭得實在傷心,他隻覺得難過。


    他竟然覺得自己十惡不赦。


    她定定看著他,明白眼前的少年是真的,並不是虛假的夢境,她的心口裂開似的疼。


    她因為畏懼孤獨而創造出他,內心深處其實是喜歡他的。


    “阿珩。”她的聲音沙啞。


    他親昵地吻著她的唇角,“我在。”


    她忽然緊緊抱住了他,眼淚墜落到他脖頸,學著之前斷斷續續的聲音,“我,夢到,孃孃了,她讓我,好好守護,子民,我想,再跳,一次,禹步。”


    兩個人貼得那麽近,心聲都好像粘在了一起,韻律交織,卻心思各異。


    他們真是最親密又最生疏的愛人。


    他撫摸著她的背脊,不知是不是察覺了什麽,遲遲沒說話。


    於是,她又道:“我願意,永遠,陪著你,喜歡,你。”


    他忽然笑了,明媚非常,琥珀色的眼裏閃爍著不可言說的歡喜。


    卻又小心翼翼,輕輕攏住了她的手,仿佛要握住一隻好不容易捉來的金絲雀。


    輕了怕溜走,重了怕捏碎。


    “好。”


    這一夜,他僅僅抱著她,難得沒有再翻來覆去地折騰,隻是像一隻真正的黏人的小狗一樣,頭抵在她肩窩,同她絮絮低語,撒嬌一般道:“意意,我想再聽你說一句喜歡,好不好?”


    她仰著臉看他,他這般歡喜,甚至沒有懷疑她會是虛情假意——也許是因為渴求了太久,哪怕是假的,他都願意自欺欺人地當作真的。


    她竟然有些心疼他這個樣子,抱著他的腰,唇瓣輕輕貼在他唇上,如他所願,“喜歡,你。”


    然而隻是一瞬。


    她心口又疼得厲害,她其實是恨他把自己困在這裏,成為他一個人的玩物,她一向是驕傲的,可他卻把她變成一個隻會依賴他的廢物。


    剛開的靈竅讓她對洶湧而來的感情無法分辨。


    隻覺得痛苦。


    明明應該是喜歡他的,為什麽會這麽痛苦?


    她索性不去想,隻放任恨在心裏流竄,他甜美地睡了過去,她忽然睜開了眼,烏如墨的眼睛,定定凝視他半晌。


    她在想,他愛極了自己,如果讓他親眼看到自己從他懷裏失去,他應該會很痛苦吧。


    不是應該,是一定。


    他那麽愛她。


    痛苦就對了,那就幫她把奪走孃孃權力的神國鬧得天翻地覆,兩敗俱傷吧。


    她的心尖在顫栗。


    手溫柔地撫摸著他的唇,宛如逗弄小狗,然後唇瓣貼近,落下最後一個真心實意的吻,她小巧的舌輕輕溜入他唇齒間,遊魚一般與他細細糾纏。


    他睫毛顫動著醒了過來,卻對上她迷離的眼,帶著從未有過的嬌媚的渴求,聖潔完全褪去,宛如引人墮落的妖女。


    少年勁瘦的腰腹上還存在著那條不曾愈合傷痕處。


    她撫摸著陳舊痂印,竟然也體會到又愛又恨的感覺,“阿珩……”


    ——阿珩,等我心裏的恨意消失,我才會全心全意的愛你。


    ——我就是這般任性,狹隘,自私。


    酈珩起身,慢慢將蜷縮的她打開。


    她本來就是他的癮,他怎麽會拒絕,可卻因著來之不易的憐惜,他溫柔宛轉地順從她,唇相貼,骨相碰。


    他要教她樂不思蜀。


    可是,他忍不住漸漸沉溺。


    遊魚入水,又在月波蕩漾的水麵躍起,激起一圈一圈的漣漪。


    她卻還有理智分出一抹神識,轉眼間來到昆侖——她開了靈竅後,感知也比以前敏銳了不少。


    可也隻能在這個時候,才能逃出他的五感範圍。


    她的神識來到昆侖,見到了孃孃腸化作的神,昆侖十巫,她讓他們幫自己做了一個俑。


    一個用來李代桃僵、封印神體、免墮幽都的俑。


    第二天,他心情很好,如約為她解開枷鎖,他為她備好冕服,華麗繁複的十二單衣,肅穆莊嚴,不是以前那種赤·裸雙臂的裝束。


    不希望她的身體被別人看到。


    他的占有欲總是特別強烈。


    她也就隨著他,任由他幫她綰發,漆黑的鴉翎梳成一個縹緲的飛天髻,光潔瑩潤的額頭露了出來,長睫微動,烏黑的眼璀璨如星。


    “阿珩,好看嗎?”她故作嬌態,笑意盈盈。


    “好看。”他忍不住親吻著她的手背,好久,然後才領著她,一同來到驪山之巔。


    驪山子民等在山腳下,膜拜著許久沒露麵的帝女大人。


    她低頭環視了他們一眼,隻覺得所有人依舊是那種模糊的麵目,可這次,她不再留戀他們的注視。


    輕踏蓮步,緩舒廣袖。


    “叮鈴鈴……”天地間久違地響起天籟般的聲音,她踩著鼓點婆娑起舞,身如瑤月,皎然不可觸碰。


    萬民伏拜,呼吸都不敢大聲。


    酈珩也在癡癡地看著她,目不轉睛,卻仿佛回到了以前她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時候。


    他莫名生出一種物是人非的恍惚來。


    察覺到少年熾烈愛慕的注視,她迎著光,朝他露出個笑來,是那種妖花開到陌路般頹敗的笑。


    他怔了一下,忽然見到,廣袖輕揚,她懸在崖邊,搖搖欲墜,身後狂風烈烈,吹得她好像一隻隨時要羽化的蝴蝶。


    萬民對這突如其來的異象惶恐,戰戰兢兢伏拜,“帝女大人!”


    驪山之下,豁然裂開一個幽邃不見底的黑洞,寂滅般的黑暗,一望無際的虛無。


    離魂道。


    她想要逃!


    被欺騙的憤怒與害怕失去的恐懼讓酈珩渾身冰冷,身上煞氣衝天而起。


    他伸手要把她捉回來,她卻有所防備,靈氣溢出。


    她仰著臉,美麗的眼無情地望著他,好像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隻一眼,他就受不了。


    哪怕昨晚她還口口聲聲說喜歡他,第一次完完全全接納他,讓他完全支配,並且嬌媚配合。


    他從來沒有那麽快樂過。


    可現在,她這般冰冷地看著他。


    他聽到自己心髒碎裂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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