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夏竹悅的笑意複又蕩漾開來,“千萬別這麽說,你一番好意幫我,是我自己身子弱無福消受罷了,尚且要多謝你呢。”


    說完這番話,小小院落裏,忽然靜謐了下來。


    倆人就這麽空頭曬著對麵而立,半晌無話,氣氛逐漸尷尬了起來。


    “你……”


    “你……”


    兩人竟不約而同地開口,不禁相視一笑,夏竹悅本想問他何時走,如今隻得改口道:“你先說罷。”


    李牧白明知她安然無恙卻沒有戳破,柔聲問她:“身體如何,可大好了?”


    稱病不過是為了躲避巍峙罷了,本無大礙,但夏竹悅並不想同他說起這些原委,隻胡亂搪塞著:“已經大好了,多謝你掛懷。”


    “那便好。”


    李牧白欣慰一笑,眉目舒展,“那便同我一道回去吧。”


    “回去?去哪裏?”夏竹悅有些不解,“我已經同管事辭工了。”


    “無妨。”李牧白收起手中的折扇,輕言細語:“我帶你回去。”


    男人月白欣長的身影在一眾色彩斑瀾的衣物映襯之下,芝蘭玉樹一般,目光溫柔且堅定,那些話語像是最真摯的諾言,著實容易令人生出幾分遐想來。


    可是這話聽在夏竹悅耳中,確是那麽的刺耳。


    夏竹悅敏感地感覺到,李牧白似乎對自己有著些許好感。


    眼前的這個男人,論品貌才學,家世背景都是不可多得的良人,這番蠱惑人心的話語,隻怕任何懷春少女聽了,心底都會生出漣漪。


    但是她不行,也不敢,她背負著太多,她有著不堪的過去,還有著許多亟待去解決的事情。


    她的母親,是官妓。


    從她記事起,她便在夏府備受欺淩。


    其實夏老爺對她母親還算不錯,給了個妾的名份,一應吃穿用度也不曾缺過,但她夏竹悅卻不同。


    她雖姓夏,卻並不是夏老爺的親女,母親遇見夏老爺時,她已周歲有餘。


    雖然夏老爺對外宣稱夏竹悅是他所出,但她從小就知道,須得謹言慎行,才能在夏府裏生存。


    夏夫人乃是個十裏八鄉都聞名的厲害角色,麵慈心狠,沒幾年便將夏竹悅的母親給折磨致死。


    從前有母親庇護,她尚且能過安生日子,母親去世後,夏老爺也不再管她,她雖頂著個夏家小姐的名號,卻過著連小丫鬟都不如的日子。


    本以為自己能夠一直忍耐下去的,隻要自己再忍忍,日子就沒那麽難捱了。


    可是直到那天,她親耳聽見夏夫人做主要將她送與知州的癡傻兒子做妾,好為她自己的女兒謀取一門高嫁。


    於是,在知州大人的引薦下,夏府大肆舉辦的春日宴上,才獲得了南平王世子駕臨的榮寵。


    夏竹悅知道,要改變命運,隻能靠自己……


    往事從腦海中噴薄而出,她的心一陣緊縮,抽痛了一下,不禁踉蹌了一步。


    下一瞬,她被穩穩地扶住,李牧白骨節分明的纖長手指握著她的手臂,冷白的手指在深藍底的粗布料上瑩潤如玉,甲麵圓潤光潔,那是一種不染陽春的矜貴。


    再看自己的手,微微紅腫著,在同一塊深藍底粗布下,盡顯寒酸。


    “你還好麽?”


    李牧白擔憂地看著她,一手托著她,一手執起折扇伸過來遮在她頭頂,“仔細曬著,中了暑氣。”


    振袖間帶著他身上獨有寒香的扇麵在她頭頂徐徐展開,墨染山水,一如他的清冽,倒真為她帶來了絲絲涼意。


    夏竹悅看著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她覺得他很好,真的很好。


    但她,不配。


    驟然抽出衣袖,夏竹悅幾步跨至屋簷下,將自己瑟縮進陰影裏。


    李牧白愣了一瞬,放下還舉著折扇的手,好脾氣地跟了過來,同她一起站在簷下。


    他身材欣長,房屋矮小,使得他不得不微微垂首。


    他低頭看著她,見她垂頭喪氣地靠在牆上,羽睫低垂,因著曬的久了,小臉兒上泛著潮紅,白膩頸項上都是汗珠兒,幾縷調皮的發絲粘膩在上邊。


    李牧白喉結微滾,撇過頭去避開視線。


    “你走吧。”夏竹悅忽然開口,懨懨地。


    “也好。”李牧白抬頭看看天色,“那你且休息罷,我明日再來。”


    “不必再來了。”


    夏風拂過,唯有蟬鳴不止。


    “我……沒有別的意思,不過是來接你去公主府,那裏……”


    “不必了。”夏竹悅打斷他,“我已經辭工了,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感激不盡,請回吧。”


    李牧白抿了抿唇,回首望著她,語氣更柔了幾分,“如果你不喜歡這份工,我可以替你換其他……”


    夏竹悅豁然直起身子,直直走到院門邊,態度冷硬的像一塊石頭,冷冷地下了逐客令。


    “請回罷,不送了。”


    饒是李牧白謙謙君子,也不免染上一層薄怒。


    他含金匙而生,金尊玉貴,從來都是順風順水,從未遇到過半分挫折。


    他一再屈尊,這小姑娘卻連個好臉子都沒有,真不知是哪裏惹她氣惱了,不免令他的自尊心有些受挫。


    看她鐵了心腸一般,站在那裏瞧都不瞧他一眼,李牧白有些黯然。


    僵持片刻,李牧白歎息一聲,終是抬起腳步,從她身前踏出了這方小院兒。


    關上院門,夏竹悅這才鬆下來,整個人似乎失了力氣一般,背貼著門板,緩緩滑坐了下去。


    天色忽然陰鬱了許多,大片的烏雲攏了日頭,甚至開始電閃雷鳴起來。


    她曾利用過一個人,以為能救自己出苦海。


    她以為那人是救贖,是恩賜,但深陷其中才驚覺,那根本就是她的劫難。


    她已非良人,又怎能奢望,又豈能去拖累別人呢。


    豆大的雨點兒劈裏啪啦地砸了下來,劈頭蓋臉,澆人一身狼狽。


    尚苟且偷生,為生計奔忙,又哪裏來心思去傷春悲秋呢,夏竹悅歎了口氣,強打起精神,扶著門板站起身,趕緊去收竹篙上的衣物。


    這夏天的暴雨,稍有不慎,就能令她白忙活。


    正當收拾不過來時,院門被豁然推開了。


    夏竹悅抬眸望去,卻見是春兒撐著油紙扇匆匆而來,她放下心來,搶著去收衣物。


    春兒舉著傘,也湊上來七手八腳的收衣物,頗為賣力,嘴裏還叫著:“快收快收,這可是我接的大活兒,可不能出岔子。”


    “我當你今日怎的這麽好來幫我收衣物呢,原是擔心你自己的活兒出岔子。”


    “哎呀。”春兒聽見她擠兌自己也不惱,“什麽你的我的,太生分了。”


    說著對夏竹悅擠擠眼兒,嬉笑問著:“哎,我剛瞧見你院裏出去了一位貴公子,那人物,嘖嘖嘖……誰啊?”


    夏竹悅不欲回答她,一心收撿著手中的活計,但架不住她一再糾纏追問,隻得同她說了,“是公主府的少主。”


    “真的呀?!”


    春兒喜出望外,拉住夏竹悅,“你可以呀,才去了公主府幾天,就攀上高枝兒啦?以後可別忘了咱們這些窮姐妹呀。”


    “什麽高枝兒,不是你想的那樣。”


    “怎麽不是,這都追到家裏來了,我就說嘛,小竹你是我見過最美的姑娘,一定會高嫁的。”


    夏竹悅見這傻丫頭激動的傘都歪了,懷裏抱著的衣物都濕了大半,無奈地將她拉進屋裏,自己冒雨快步將剩下的幾件衣物收了進來。


    “小竹,他何時來娶你?他說了沒有?你喜歡他嗎?”春兒一股腦兒地問了許多問題,又傻乎乎地自言自語著:“那樣的男子,你自然是喜歡的。”


    春兒坐在小凳上,望著忙碌的夏竹悅,由衷地歎道:“小竹,我真替你高興。”


    夏竹悅翻看著手中的衣料,將幹透的細細折疊起來,未幹透的撐開搭在椅背上,“別胡思亂想了,那樣的人,豈能肖想。”


    一句話使得春兒變成泄了氣的皮球,她撅起小嘴兒,垂頭喪氣。


    她環顧這幾乎家徒四壁的環境,有些無奈,“是了,咱們這樣的窮酸丫頭,哪裏攀的上貴人。”


    春兒歎了幾回氣,起身來幫夏竹悅疊衣物,她年紀小,小孩子一般的心性,不消多時又豪氣萬丈起來,“小竹,你別氣餒,咱們雖窮,但也是清白好人家的女兒,以後嫁個好小子過安生日子美著呢,咱們可不去做什麽偏房妾室,不受那委屈!”


    撐衣物的手一滯,夏竹悅麵色僵了僵,良久,她抬頭衝春兒笑了笑,“你一定會的。”


    “那是自然。”


    春兒羞赧,掩嘴吃吃笑著,“你也會的。”


    夏竹悅抿唇一笑,沒說什麽,將旁邊疊好的衣物打了包袱地給她,“這是你的,如今雨歇了,你且去吧。”


    “好嘞。”春兒接了包袱,挽在臂上,起身要走,忽地想起什麽來,回頭問她:“過兩日京郊要收果子了,很缺人手呢,你去不去?”


    第7章 夏竹悅  您才配當世子妃呢


    夏日炎炎,京郊的一座山林裏卻是桃李芬芳,目之所及皆是碩果累累的果樹。


    一群帶著鬥笠的少女們嬉笑著走動其間,一邊說著閑話兒,一邊摘取著瓜果。


    春兒摘的是杏子,嫩黃的甜杏一如她今日的打扮,令人覺得軟嫩香甜的很。


    春兒穿著鵝黃的散花儒裙,粉麵含春,正撩著裙擺費力地勾杏子,那幾棵杏子長的位置刁鑽,她怎麽也夠不著,索性撿了根樹枝去打。


    “哎喲~”


    她一個身子不穩,竟直直地倒入了邊上的灌木叢裏。


    周遭的小丫頭們見了竊竊捂嘴偷笑起來,夏竹悅側目看到在灌木叢裏掙紮的春兒,歎息一聲,放下手中的活計上前去拉起她。


    “早同你說過,采摘不宜穿闊擺裙,你非要作如此打扮。”


    “你懂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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