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於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力,芥川從喉嚨裏擠出聲音回答。  他同時低下頭來望向穀崎,有一瞬間在臉上閃現的是痛苦的神色吧?而穀崎潤一郎擺了擺手,露出理解的神情笑了。  而織田作之助又轉頭去看其他人。  剛從座椅上站起來好像要製止什麽的津島修治抖了抖,乖巧地舉起兩隻手做投降狀:“我可什麽都沒做,織田作。”  ……嗯?這個人這麽乖巧,可是織田作之助剛才也隻是在教訓他們自己家的孩子吧。  織田作沒有去深究這個問題。他隻是追隨著津島的動作往下望了一眼,把手槍重新收起來,仿佛感到津島鬆了一口氣似的。  怎麽。他織田作之助無論如何也不會把槍口對準同伴吧?  類似這樣的思緒從大腦中一閃而過。織田作之助已經做出了選擇,他對著大家微微垂下頭:  “抱歉。我不管怎麽樣都無法放心孩子們,我現在需要回去看一眼。”這位身穿沙色風衣而留著一頭紅棕色短發的男人說。他沒有一個字提到萬一港口黑手黨留下了埋伏該怎麽辦,而眾人都顯露出了然而嚴肅的神色。  同時織田作感到些許歉意:“我本來應該去和黑手黨內部的人員見麵的。我買通了一個會計人員,如果能用黑手黨金庫做籌碼的話,說不定……”  說不定,在芥川強行帶走位於黑手黨內的妹妹之後,兩個人還能夠活下來。  否則,又有什麽人,才能夠在橫濱夜晚的血腥報複下幸存?  剩下的話織田作沒有說出來,但是所有人都已經明白了。  芥川龍之介的神色一動,連那個向來凶惡如三頭犬的眼神都第一次顯露出溫和。  “我不會有事,”芥川稍微沉著嗓子說。“總之在下和妹妹都會平安,……平安回來的。”他扭過頭去,很有些別扭,但終於還是說,“無需勞煩你們費心。”  國木田獨步到了這時候才終於鬆了口氣:他不必擔心芥川被殺意激怒,直接衝去港口黑手黨大開殺戒了。  這一口氣鬆完了,他又忍不住抹了一把臉,有點心累:  “這不是該說‘不必麻煩’的場合吧?”  芥川的頭還沒扭回來,說著敬語,惡狠狠的:“承蒙關照……”  國木田吐槽:“關照個鬼!下一句!!”  芥川:“………………不勝感激。”  這不最後還是說了嘛。  於是武裝偵探社一齊笑了起來。  這個笑聲裏既有同伴終於融入進來的愜意,也有一同衝進黑手黨本部大樓、與社員一齊奪回妹妹的決心。  而在這陣輕鬆的笑聲裏,唯獨津島修治靠近了準備出發的織田。  “織田作,你和那位黑手黨的會計約在了哪裏?”津島這麽問。……他明知故問。  織田作之助一邊檢查著槍套一邊回答:“在一個名叫lupin的酒吧。”  是的。命運與某個人的私心,使他們選在了這個地方。而若是告別的話,也不會再有別的、更好的去處了。  津島修治便在紙套裏閉了閉眼睛。他聽見自己故意吞藥毒啞了的嗓音,他聽見自己說:  “如果你確定完了孩子們的安全,可以再來lupin一趟嗎?織田作?”第192章 20  另一邊,長屋。  白虎的長尾輕輕在地麵上掃動了一下,緊跟著靜止不動了。  它警覺地伏低身體,瞳孔緩緩拉長變細,仿佛察覺到什麽危險的預兆。  這個動作驚擾了幾個在白虎身上玩耍的孩子,讓他們紛紛從蓬鬆的絨毛裏探出頭來,迷茫地左顧右盼。  “怎麽了?”五虎退立刻走過去,把手撫在虎背上。那雙同樣與常人相異的金瞳垂下來和老虎對視:“發生什麽了……?”  白虎自然是不能說話的。可是它煩躁地低吼了兩聲,又抖抖肩背,略顯粗魯地把孩子們甩下來。  “等、等一下!”  “小心!”  五虎退和藥研藤四郎同時出聲喊道,發揮了極化短刀以人類目力難以完全捕捉的優秀機動,一手撈過一個孩子,平平安安落了地。  “不可以這樣!”五虎退難得板著一張臉,哄了哄孩子們之後便返回來,嚴肅地叮囑自己的伴生老虎,“不可以隨便傷害人的!”  停頓了一下之後,五虎退看著老虎妥協般用爪子刨了刨地麵、卻仍然顯得躁動的模樣,語氣也軟下來。  他自然不是不明白自家白虎的性格,此時已經將左手按在本體短刀的刀鞘上:“你發現什麽了?老虎?”  白虎在長屋裏原地轉了兩圈,用鼻子嗅嗅地麵,再警惕地豎起長尾,又向著屋外頻頻望去。  可是顯而易見,它什麽都沒有找到。  而五虎退和藥研互相對視了一眼。  漫長時光裏刀劍們組隊消滅時間溯行軍的經驗,讓藥研立刻對著同伴點了點頭。這位身穿西式軍服而佩戴簡易鎧甲的少年動作靈活,從地板上起跳,在牆角處借力,三兩下便躍到閣樓天窗處,小心翼翼掀開窗簾的一條縫隙往外望去——  五虎退則負責安慰剛被白虎嚇到的孩子們。……或許也沒被嚇到。  居住在長屋裏的十五個孩子們,都是被織田作之助撿回來的孤兒。在最終從這個前任殺手笨拙的擁抱裏汲取到安全感與勇氣之前,孩子們為了活下來都經受過什麽樣的挫折磨難,這是除了他們彼此之外,無人有幸得知的。  不過這也就意味著,在已經確信了老虎不會傷害到他們之後,這些孩子也沒那麽容易被嚇哭。  此時雖然被不甚友好地甩了下去,孩子們還來不及驚叫,就被藥研過於輕盈矯健的動作吸引了注意力,一個個仰頭往上看,仿佛自己能透過打通的頂層看到閣樓似的:  “哇,酷……”  “藥研哥好帥氣!”  “我也想這麽做!老虎哥哥教教我——”  被年齡不大的幾個人類幼崽圍著要教飛簷走壁,本就性格羞澀內向的五虎退一時間害羞得手都不知道往哪裏放,隻好穩穩地抬起來停在半空中,生怕一不留神就碰到磕到這些脆弱又可愛的生命。  人類,本就是付喪神取得信仰的來源。若非被汙染,刀劍付喪神又如何會做出傷害人類的事情?  更何況,那位最終也是最珍重的審神者,不也是一位貨真價實的人類嗎?  被利器割傷就會流血,不飲不食便會虛弱,有血肉、有感情,比煙花絢爛,又比焰火短暫。  人類的性命總是有盡頭。刀劍付喪神們早已不知道送走過多少任主人,其中又有多少人是持著自己而親手切腹的。可是不管再經曆幾次,他們也總沒法將離別視為理所當然。  更何況。這可是那位、賦予了他們新生的主人啊。  叮囑他們“笑吧”,這樣的離別很美。可刀劍們更希望,能守護一個讓主人發自內心笑出來的重逢。在那樣美的場景裏,他們甚至願意不是以人身,而是以刀劍、以擺設、以陳列在刀架上的姿態,靜默無聲地陪伴在主人身邊,……隻要這樣就足夠了。  懷抱著這樣虔誠而微小的願望,兩位短刀從不是以語言裝飾自己、而是用行動守護著這座長屋的安全。  畢竟,再怎樣淺淡到虛無的緣線,也是存在的。  隻要刀劍替主人小心翼翼維係著的話,總有一天,這根脆弱的線繩也能夠牽住太宰治的手吧?  這樣想著,五虎退不由得抬頭向閣樓的方向望過去,努力提高聲線問:“有什麽發現嗎,藥研哥?”  聽見同為藤四郎短刀的兄弟的呼喚,藥研鬆手讓窗簾重新落回去,中途簡單在樓梯把手上借了一把力,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的落了地。  他衝著眼巴巴望過來的孩子們擺了擺手,側過頭去,壓低嗓音對五虎退說,“有兩撥人過來了。其中一撥穿著黑衣戴著墨鏡,我從一瞬間的反光裏看到他們有槍。”藥研很是猶豫了一下,才以普通人類耳力所不及的音量補充說:“……要我判斷的話,我猜可能是‘黑手黨’、吧?”  沒錯。自從首領太宰通關了刀劍亂舞絕望世界並且達成了時間線逆轉的happy ending之後,這些貨真價實屬於“日本國寶”、“重要文化財”、“重要美術品”,年齡至少成百上千年計算的刀劍付喪神們,很是下功夫研究了“黑手黨”這種非法暴力集團。  聞言五虎退雙眼立刻一亮:“這不就是——”  在橫濱,提及“黑手黨”的話,也就隻有一個名字了!  那就是審神者所在的港口黑手黨啊!  難不成,是審神者接到情報而主動來派人接他們了嗎!!  一時間兩把短刀都不由得心情雀躍了起來。  在這短短的一刻,他們連再次拜見主人是要說什麽都想好了。比如“許久不見,望您安康”,比如“經此一別,不負所望”等等,甚至可以大著膽子,請求主人再依靠他們一些……無論敵人是誰,隻要主人有令,刀劍必然會將其一斬兩斷!  可藥研很快又冷靜下來,他畢竟是那個被迫暗墮的本丸裏、第一個接觸到首領太宰的人。他雖然無法明悟太宰意欲何為,卻很明白太宰的任何一個舉動都不隻是表麵上那樣簡單。  因此躊躇了一下之後藥研又對五虎退搖了搖頭,接著往下說:  “除了黑手黨之外,從街道另一端過來的、還有一個穿沙色風衣的……”  “作之助!是作之助啊!!”  同一時間,八歲左右的孩子指著窗外大叫了起來。  原來在這麽短短對話的一點時間裏,沒了白虎做玩伴的孩子們已經分工合作,幾個年齡小一點兒的圍在短刀們旁邊嘰嘰喳喳、分散他們的注意力,又趁這兩人在對話,終於有一個成功偷溜到了窗邊,探頭往外一看。  這一叫可了不得,幾乎所有的孩子們都蹦了起來!  “作之助回來啦?”  “花了好長時間——”  “帶玩具回來了嗎?帶好吃的了嗎?”  “什麽?有玩具嗎?那我想要布娃娃~~”  這三天裏孩子們雖然玩鬧,但是終究由於曾經的遭遇而懂得了看成年人的眼色。芥川身為“織田作之助收養的最大的那個哥哥”而有了身份上的優勢,短刀們則是因為看起來年齡相近且習慣性的照顧人,得到了孩子們的一致親近。可是當織田作之助回來的時候,這其間細微的差距還是鮮明表現出來:真正被孩子所全身心信賴的人,終究隻有一個。  藥研搖頭失笑,但還是趕緊把八歲的那個孩子從窗口抱了下去:“小心一點,這可不能走窗戶啊!”  男孩在短刀懷裏瘋狂掙紮,笑嘻嘻地在半空中蹬腿,還試著遠程衝織田作之助揮舞胳膊,“快放我下去啦,藥研哥哥!”他又用手放在嘴邊攏成個小喇叭:“作——之——助——!!”  或許是聽見了孩子的叫聲,街道另一端的男人抬頭一看,臉色都變了!  無疑,放在任何一個人眼中所見的,都是自家孩子被人鉗製在懷裏的場景吧?!  與此同時,黑手黨的神色也變了!  “廣津先生——!”位於隊伍最前端的下屬已經將手掌按在了腰側,謹慎回頭請示本次遊擊隊的臨時負責人:“任務目標之一已經喪失自主行動能力!”  “……”廣津柳浪沉默不語。不需要下屬匯報,他自己也能看見。  這一刻他無法不在腦海中回想這次任務:哪怕是算得上見多識廣的他自己,也不能違背良心說“保護十五個孩子完好無損”是什麽正常的黑手黨任務。  這一刻廣津柳浪也無法不回憶起他的首領。他清晰記得,正午出發前首領如此命令時無比嚴肅冷徹的神色,哪怕從諸多勢力口中咬下近海航海權時首領都沒有這樣鄭重其事;同時廣津柳浪又想起他告退出門時,首領臉上浮現出的微微笑意,那個淺笑罕見的純粹極了,不是港口黑手黨首領對於遊擊隊隊員的,而是太宰治對於廣津柳浪的。廣津甚至錯覺那微笑宛如一句無聲的告別……而這抹淺淡的笑意終於被闔攏的門扉所吞沒,安靜沉溺在了黑暗中;一如既往。  這一刻廣津柳浪認為自己走神得太多了。他理了理白手套,推了一下單片鏡,言簡意賅地下令:  “衝出去,把任務目標奪回來。”  黑手黨得到了命令,從片刻前藏匿身形的隱蔽處衝了出來,目標正是窗口的藥研藤四郎與他懷裏掙紮不休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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