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養心殿,轉過暖閣,皇帝卻不在寢殿,而是在殿後的梅塢,那是一個小小閣子,一色的冰裂紋欞格窗,房內一切所用,皆是梅花紋飾。夏日納涼,倒也是個不錯的所在。隻是,嬿婉並不喜歡去。每到此處,她便會想起,想起那個喜愛梅花的女子。


    是。哪怕那人己然身死魂消,哪怕勝利的是自己。想起她,嬿婉還是恨意橫生。


    當下她便對李玉道:「既然皇上得了風寒,怎還在梅塢歇著,不挪去寢殿?」


    李玉諾諾,隻道皇上乏累不願挪動,嬿婉也不好發作,立対般勤上前去。


    皇帝身子不適,側臥在榻上,睡得酣熟。房中藥物的苦澀中有一縷淸香溢出,那是一種難得的湯飲,幾近失傳,唯宮中仍有秘藏,名叫桑落青梅飲。每至桑落時,取存著的青梅和泉水釀製而成,香醑淸甜,又有微酸,別調氛氳,真是淸香四溢,聞之心悅。


    嬿婉知道多半是皇帝飲藥後嘴裏發苦,喝了這個,於是問道:「太醫來過了?」


    果然李玉道: 「是。己經喝了藥,皇上才睡下了。」


    嬿婉問:「何不早來稟告本宮?」


    李玉倒也會說話,「皇上連容妃和惇嬪那兒也未知會,隻打算睡會兒就好。但皇貴妃不一樣,您位分尊貴,底下人必要來稟吿。」


    這番話聽著舒心,嬿婉也不敢與李玉這個皇帝跟前的紅人多計較。恰見桌子上放了一盞紫銅飛鸞燭台,雪融紗燈罩上麵畫著筆挺一枝蘸水桃花,光暈朦朧,泛著流水漾春的暖意。


    嬿婉隨手撥了撥,調轉了話頭道:「是暖雪燈,放在這兒倒也別致。」


    李玉忙道:「是。皇上前些曰子吩咐的,以後都用這個燈。」


    皇帝本就生得白淨,加之風寒體熱,雙頰上泛起酡紅,軒眉漆黑,讓光影映著麵頰,越發顯得輪廓有致。


    殿中有湯飲的甜香,中人慾醉。


    她記得《詩經》裏的句子,皇帝曾經教過她,還是聽翊坤宮中的人念過: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於嗟女兮,無與士耽。桑之落矣,其黃而隕。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有些句子記得模糊,她還記得最末的詩句: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隔則有泮。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那仿佛,是一個女子錯付了終身的詩。


    嬿婉來不及喟嘆,那是故事裏的事,與她並不相幹。人世花開花落,她顧著自己還來不及。


    她想著皇帝這迴風寒突如其來,若能悉心照顧左右,說不得會勾起皇帝舊情,緩和她與他實則脆弱無比的關係。於是她上前細看皇帝,輕輕喚了皇帝幾聲,見皇帝隻是熟睡,也不敢再喚。


    嬿婉鬆一口氣,「皇上忙於國事,偶感風寒也是有的,隻是下回你得提點著,別讓皇上傷身。」


    李玉苦笑:「是,隻是奴才勸不住。」


    這些年皇帝的性子益發孤行,嬿婉當然知道。當下也就吩咐了李玉出去,自己一人伺候。


    李玉忙道了是,含著一抹笑跪安出去。


    嬿婉殷殷挪過一個十香花團錦軟枕,輕輕抱住皇帝的脖子意欲放柔了伺候。皇帝忽然一動,挪了挪頭,眼角忽而有一滴晶瑩滑落。嬿婉暗暗吃驚,更加納罕,隻覺得心裏無數個念頭突轉,目光忽然落在榻上一隻音玉匣子上。


    她知道的,那是皇帝的愛物。心底的曲意溫婉忽然凝成了一抹冷笑,她目光冷冷注視,見匣中競是空的,並無他物。


    哦,這麽些年了,皇帝病中決絕,終於肯撂下她了麽?


    嬿婉心頭一鬆,正要揚起唇角。忽然瞧見皇帝家常穿的赭色團福袍的胸前,露出一色嬌艷。她的心思微微一顫,伸手一扯,才見皇帝虛攏胸前的是一方絲絹,大約是經年的舊物了,還是幹隆初年的花樣,繡著幾朵淡青色的櫻花,散落在幾顆殷紅落枝之側。


    那一年,她還是叫青櫻,他也隻是弘曆。


    嬿婉怔在那裏,仿佛那絲絹的無數細絲一根根剌進心裏,千頭萬緒,茫然受痛。迷茫間,有瑣碎的記憶紛繁遝至,他最喜歡的那出戲,是《牆頭馬上》。櫻花開時,他最流連。還有最得寵的惇嬪,也是與那人有著幾分相似的容顏與性情。


    她忽然想起來,今天是什麽日子。數年前,便是數年前的七月十四,有一個人,用一把匕首,了斷了自己的一生。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這場風寒發熱,全是由此而起。


    嬿婉心頭大惱,雙手顫顫,隻欲撕碎了這絹子才能泄了大恨。然後這念頭不過一瞬,她瞥見皇帝側顏,便生了害怕。她猶豫片刻,終究放下絹子,慢慢地移到他身邊躺下,輕輕抱住了他的臂膀,將頭埋於他胸前。這樣斜著的姿勢並不舒服,足下的麻意慢慢攀到手臂,攀到肩膀。良久,仿佛連心也麻木了。她明明抱著他,他的手臂在懷中發燙,卻並未有半分實在的暖意。她一點兒都不想靠近他,擁住他,可是沒有辦 法,她實在需要一個依靠。因為她此生所有,皆是源於這個男人,


    她低首去尋,尋自己的手指,她恍惚覺得若是此刻指間有著那枚紅寶石粉的戒 指,或許,或許會好受一些。


    可是,早已尋不見了。或許那枚戒指,早隨著淩雲徹,一起墮入無邊黑沉之地。


    巨大的震慟之後,唯剩了永息般的麻木,她卻覺得自己這一生從未像此時此刻一般清楚明白過。她慢慢地笑出來,這半輩子的恩遇榮寵,榮膺皇貴妃,執掌六宮,位同副後,不過是一場虛空。這一生一世,她與皇後的寶座那麽近,卻那麽遠,再無接近的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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