恪貴人一張俏臉雪白,「娘娘,就算我們有蒙古諸部作靠山,您這樣公然詆毀皇貴妃,也是不成的呀!」


    穎妃滿臉是淚,掙紮著道:「本宮不管!本宮隻要自己的女兒!」


    這一聲哭,眾人都靜了下來。蒙古諸嬪妃隻有穎妃養了一個女兒,這位公主對她們幹係極大,嬿婉這般奪女而去,不止昭顯她在宮中的權勢如日中天,更是不將蒙古放在眼裏。而這一切倚仗,不過是皇帝的寵愛,兒女的依靠罷了。


    正值持間,一個纖瘦的身影緩步踱進。她的語調低沉而柔微,卻擲地有聲,「詆毀?這些話宮裏好多人都在傳呢。」


    眾人忙行禮道:「愉妃娘娘。」


    海蘭柔聲道:「都起來吧。」她走近穎妃,貼近她耳邊低語呢哺,「知道你的孩子被搶走了,我是來幫你的。」


    恪貴人麵上閃過一絲不信,海蘭失了曾經皇後的依傍,失子,無寵她還有什麽?


    海蘭似乎是猜到了諸人的心思,輕聲道:「在這個節骨眼上帶走七公主,是打擊穎妃的良機,也是將你們一眾蒙古嬪妃壓倒,讓她稱雄後宮的良機。」


    她的話語極輕,卻足以讓在場所有人震動。


    恭貴人旋即明白過來,「有了七公主在手,穎妃娘娘顧及多年母女情誼,勢必要向她低頭。」她輕哼一聲,「咱們蒙古女子,不會欺人,但也不會由著她人欺辱。」


    暑氣夾雜在晚風裏,裹得人渾身每一個毛孔都窒息不堪。那種感覺,像極了睬進泥淖深潭。不可自救,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陷入絕望,無可奈何。


    穎妃在淚眼迷濛裏仰起頭,軟弱和傷心並未將這個蒙古女子血液裏的堅韌打碎。她緊緊握住了海蘭的手,低聲道:「我看見了,璟嫵也看見了。」


    數日來皇帝都是心緒不佳,飲食上多是被退了出來,隻說皇帝胃口不佳,綠頭牌更是徹底被閑置了。禦膳房和敬事房便是著急,也是無可奈何。禦前是進忠、進保守著,這二人口風極緊,誰也不知養心殿中的那位至尊,到底是怎麽了。


    太後雖然掛心,倒也沉得住氣。趁著皇帝來請安,便也與他閑話片刻。


    皇帝照例是對太後恭敬有加,一壁又道:「皇額娘氣色極好。」


    太後斜坐在榻上,微微而笑,「有什麽好不好的,人老了,懶得費心思。心一寬,氣色自然不會差。」


    太後語中之意,皇帝如何不明。他似乎不願繼續這個話題,一手撥著黃花梨案上的白玉蓮花爐,那氤氳散開的香菸混著殿內冰座上散開的沁涼微潤的水汽,那香氣仿似也變得霧沉沉的,絲絲縷縷黏在身上,纏綿著不肯離去。


    太後見皇帝不開口,便逕自說:「烏拉那拉氏的喪儀哀家親自去了。唉,她到底沒有被廢後,這喪儀,未免也太簡薄了些。」


    皇帝似乎怨懟頗深,語調平靜得毫無起伏波瀾:「她不喜歡做兒子的皇後,喪儀是按照皇貴妃禮儀來辦的。也算遂了她的心願。」


    太後輕輕一嗤:「這話就是賭氣了。你不讓她享有皇後身份,與你合葬,自然是因為心裏有氣。可按舊例,凡葬在妃園寢內的,無論地位有多低,都各自為券,而烏拉那拉氏卻被塞進了純惠皇貴妃的地宮,堂堂皇後反成了皇貴妃的下屬。這也說不過話去呀!」


    皇帝眉心一動,有無限心事被挑動。他嘴唇微微張合,猶豫良久,方才低聲道:「烏拉那拉氏怨恨兒子,自然不會願意將來與兒子合葬。且她在世時,幾個皇貴妃裏也隻與純惠皇貴妃合得來,在一塊兒也好。免得地下寂寞,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


    太後曉得皇帝的難堪,然而並不停止追問:「那不設神牌,也無祭享,這連民間的葬禮也不如了吧。」


    薰香燃得有些快,重重渺渺地散在二人中間,好似一道紗霧屏風,朦朦朧朧。太後年紀大了,眼目不如從前清亮,競有幾分看不出皇帝的神色微動。


    心上柔軟處似被什麽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那種抽痛牽起鼻中的酸楚。皇帝很有些委頓,露出幾分難得的軟弱,「烏拉那拉氏,她嚮往的是民間夫妻的生活。做兒子的妻子,讓她痛苦。」


    太後幽幽一嘆:「你這麽說,可見把她說過的話放在心裏,那又何必如此決絕?」


    皇帝極力硬著心腸,冷然道:「皇額娘,是她自裁,與兒子決絕。她做過對不住兒子的事,禁足思過,是朕對她的懲罰。」


    太後默不作聲,隻是定定望著皇帝。那目中的瞭然與惋惜,皇帝如何不懂隻得道:「自然,兒子也有對不住她的地方。」


    「到底烏拉那拉氏是與你潛邸便在一起的情分。難道她死了,你還恨她?」


    「兒子愛惜的是當年的青櫻。對烏拉那拉如懿,她與兒子,彼此失望。」皇帝黯然不己,「說到底,兒子與她是彼此辜負了。她也一定對朕怨到了極處。當年,她還是青櫻的時候,直爽,單純,對朕一心一意。可惜,這些時光,再也回不去了。」


    這句話,似乎抽去了皇帝所有撐持著的力氣。他還想說什麽,然後眼底微沁的淚光己經阻止了他的言語。再開口,必定是哽咽,何必在此露了心防。


    是啊,無數的時光匆匆奔湧而去,誰也不復少年時光,他所留戀的青櫻,何嚐不也是自己放不低的弘曆時代?


    翩翩少年郎己然垂暮,心頭牽念不己的少女,也情絕意斷。誰還記得當年,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或許便是曾經那麽在乎,如今就有多麽心痛吧。而不想心痛,能做的,便是不在乎,便是厭棄,才能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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