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碧鸞握住她的手,用那雙永遠慈和的眼睛看向李如嫣。


    李如嫣實際年歲還不及束發,確確實實還是個小姑娘,她原本是金枝玉葉,天之嬌女,如今卻要麵對這些是是非非。


    實在是難為她了。


    蘇碧鸞能理解她為何會想不開,一意孤行尋了死路,但她卻不認為李如嫣做的是對的。


    “傻丫頭,”蘇碧鸞輕輕捏著她的手,聲音越發溫和,“你以為,你今日死了,他們就能愧疚,就能收手?”


    李如嫣聽到她如此溫存,眼眸再度泛起淚光。


    “不,不是的。”


    李如嫣啞著嗓子道:“貴祖母,我不是為了讓他們愧疚,我是……”


    “我是覺得自己很髒,我身上的血不幹淨,我沒臉活在這世上。”


    李如嫣幾乎都要語無倫次:“我怎麽,我怎麽能活著,我太髒了,貴祖母,我每天都睡不著覺。”


    隻要一閉上眼睛,她就能想起那一日太子殿下和母親的對話,就能想到母親瘋癲的言語。


    她的世界在一夕之間盡數崩塌。


    她沒了安身立命的根基,無顏以□□之子的身份苟活於世,對自己完全不能接受。


    日日夜夜的煎熬折磨著她的心,讓她漸漸失去了冷靜和判斷。


    她回想起落入池中那一日,四周隻有冰冷的池水,無人知道真相,無人會用探究的目光看她。


    池水雖冷,可她心靜。


    她熬過無數個不眠之夜,最終堅持不下去,她無法安安靜靜活著,便隻能安安靜靜死去。


    李如嫣被蘇碧鸞握著手,結結巴巴把話都說出口。


    她問蘇碧鸞:“貴祖母,他們為何要那樣?他們但凡有一絲良知,就不能做出如此……之事。”


    兒不言父母是非,但李如嫣卻實在不能接受這一切。


    她道:“他們有沒有為祖父想過?有沒有為我想過?若是此事被人知曉,我以後還要如何活著?”


    “我怎麽麵對天下眾生,怎麽麵對世間萬物,又怎麽麵對自己?”


    麵對自己是□□之子的事實?


    她沒臉活著,也不能活著,即便為了李氏列祖列宗,為了大褚百姓,她都不能苟活於世。


    李如嫣如此說著,淚水便又從眼尾滴落。


    她年紀輕輕就遇到這樣的大變故,無人可以傾訴,無人可以依靠,隻能自己一個人煎熬著,最終把自己逼上絕路。


    何其艱難,又何其勇敢。


    蘇碧鸞捏了捏她的手,用左手再度給她擦幹臉上的淚珠。


    “嫣兒,你連死都不怕,還要怕那些是非嗎?”


    李如嫣心神一震。


    她那雙通紅的眼睛終於有了些許神采,點點星光湧上眼眸,一瞬不瞬看向蘇碧鸞。


    “嫣兒啊,人這一輩子,雖是父母生,天地恩,可歸根結底,是你自己度過這一生。”


    “如果你時時刻刻背負著旁人的罪孽活著,那就不是你的人生了。”


    李如嫣使勁眨眨眼睛,不讓自己再度流淚。


    蘇碧鸞的聲音很輕,很淡,又有著前所未有的溫柔,可她聲音裏卻有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力量,那種堅強和篤定,直達聽者內心深處,經久不忘。


    李如嫣認真聽著蘇碧鸞的話,內心裏的翻湧和痛苦漸漸平息。


    “嫣兒,我知道你不是為別人贖罪,你隻是無法讓自己良心安寧。”


    “但說一千道一萬,父母之罪便就是父母之罪,沒有說一定要兒女去替父母贖罪,也更不能讓父母之過,兒女以性命去洗清。”


    “之前我也問過宿兒,是怎麽在長信宮裏堅持下來的,你猜他跟我說什麽?”


    李如嫣努力睜大眼睛,定定看向蘇碧鸞。


    隻看蘇碧鸞唇角微揚,露出一個讚賞的笑。


    她是發自內心喜愛李宿。


    “他說,他身上的血或許是髒的,但他心不髒,隻要心純,行端,德正,便能頂天立地,無愧天地。”


    李如嫣一瞬有些失神。


    她跟著說:“身上血是髒的,但心不髒?”


    蘇碧鸞拍了拍她的手,語氣越發堅定:“是啊,嫣兒,你們的心是天底下最幹淨的。”


    李如嫣聽著聽著,忍不住又哭了。


    “可我以後能去哪裏?”李如嫣哀聲問,“貴祖母,我是一刻都不想在宮中待了,我住在景陽宮裏,幾乎要窒息。”


    蘇碧鸞倒是毫不猶豫:“你想去哪裏?無論怎麽說,你都是公主,普天之下,難道還沒有你立足之地?”


    李如嫣愣住了。


    她從來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可以肆意妄為,可以掙脫出那一道道牢籠和枷鎖,離開那個讓人窒息的長信宮。


    景陽宮大而奢華,草木珍貴,卻無一是她喜愛。


    那裏不是她的家,更不是她以後的歸途。


    李如嫣突然開口:“隻要不在盛京,去哪裏都可。”


    她緩了緩神,道:“貴祖母,我可以搬來皇覺寺配您嗎?”


    蘇碧鸞低頭看向她,見她滿眼都是懇求,心就軟了。


    “可我也隻是暫時留在皇覺寺,或許用不了多久,我就要去雲霞七州了。”


    李如嫣是什麽樣的心性,蘇碧鸞最是知道,所以有些事,她倒是不必同她隱瞞。


    “雲霞七州?”李如嫣低聲說著,眼眸中重新有了光亮,“貴祖母,您是要去打仗嗎?”


    蘇碧鸞順了順她烏黑的長發,給了她肯定的答案:“是。”


    “雲霞七州是我大褚故土,必要收回一統,不叫百姓流離失所,艱苦度日。”


    李如嫣被蘇碧鸞堅定的眼神感人,從心底深處重新湧上說不清道不明的熱意。


    “既然如此,那嫣兒就陪著貴祖母一起去,”李如嫣堅定道,“作為公主,當得為家國盡忠,不墮貴祖母教誨,即便是死了,也是死得其所。”


    她是死過一次的人,還有什麽好怕的?


    若真能為大褚拚盡全力,為百姓謀福祉,那父母加之於她身上的罪孽是否都可以一點點洗清?


    她還是想要重新做人。


    蘇碧鸞見她眼神堅定,不由笑了。


    “好。”


    “這才是李家的公主。”


    第108章 今歲的桃子很甜。


    最近幾日, 朝堂上爭執越來越激烈。


    李宿不用上朝,卻對朝堂之事了如指掌,這一日他剛見了悄悄前來的鄧愈, 同他商議一個多時辰,才趕回正殿用膳。


    今日姚珍珠瞧著天熱,特地做了鴨血粉絲湯。


    這道湯粉聽著簡單, 做起來可複雜,光湯底就要吊一兩個時辰, 做出來的粉絲才好吃。


    反正在南寂園也不忙,姚珍珠除了讀書識字, 便是侍弄吃的,日子倒是比在宮裏時還要悠閑。


    李宿回到正殿的時候, 她正捧著一碗蜜桃奶冰,一口一口吃著。


    見了李宿回來, 她便給他盛了一碗,還多放了些桃汁。


    “殿下快來嚐嚐, ”姚珍珠道,“今歲的桃子很甜。”


    李宿說了半天話,倒是有些疲累, 看到這麽一碗沁人心脾的蜜桃奶冰,一下子便放鬆了。


    他淨手更衣, 悠閑地靠坐在羅漢床上,捧著冰碗慢條斯理吃著。


    今歲的桃子確實很甜。


    濃鬱的蜜桃香氣混著奶香味,鑽入鼻尖。


    李宿吃了兩口, 心裏的火氣便消了,整個人都安靜下來。


    姚珍珠陪著他吃了一回兒,才問:“殿下可忙完了?中午還是歇一歇吧。”


    李宿剛要應聲, 貝有福便匆匆而入。


    “殿下,娘娘,貴妃娘娘來信了。”


    李宿立即坐正,道:“說。”


    貝有福臉上難得沒有笑容,他行過禮便低聲道:“剛貴妃娘娘派人捎來口信,道……道朝陽公主前日上皇覺寺禮佛,夜半三更時在廂房自盡,被宮人救下。”


    李宿臉上的笑容也跟著消失了,姚珍珠更是吃驚地皺起眉頭,直接便問:“怎麽回事?”


    貝有福行禮道:“貴妃娘娘並未明言,但言語之意,公主是自己不想活了,才選了皇覺寺自盡,若非她的嬤嬤細心,半夜去瞧了一眼,用不了清早人就沒了。”


    李宿同姚珍珠對視一眼,姚珍珠突然意識到什麽,小聲道:“公主也知道了吧。”


    知道了自己的出身,知道了父母到底是誰,所以一時想不開,自尋了死路。


    李宿歎了口氣,道:“她倒是真性情。”


    接受不了便直接尋死,而不是膩歪地活著,性子不像壽寧公主,倒是跟蘇碧鸞有幾分仿佛。


    姚珍珠道:“幸虧是在皇覺寺,貴妃娘娘就在近處,可以勸一勸她,否則便是真的……”


    姚珍珠如此說著,歎了口氣。


    她見過宮宴那一日的場景,真心為李如嫣難過,她得痛苦成什麽樣子,才年紀輕輕自結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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