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娘娘看著一臉擔憂的姚珍珠,又看著庭院中堆滿的箱籠,眉頭倒是略微舒展一些。


    如此看來,毓慶宮倒並非如同外界傳聞那般,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李宿沒讓宮人跟隨,隻跟姚珍珠一左一右攙扶著貴妃,緩緩入了寢殿。


    待到貴妃穩穩落座,李宿才同姚珍珠一前一後跪倒在她麵前。


    “此番讓貴祖母擔憂,連夜為我奔波,是孫兒不孝,孫兒知錯。”


    他一個頭磕下去,姚珍珠也跟著一起給貴妃行大禮。


    貴妃見兩人都忙了一夜,不由有些心軟:“都起來吧。”


    李宿直起身,卻未曾起身。


    “時至今日,有些話孫兒當得同貴祖母講明,否則孫兒心中難安。”


    貴妃挑了挑柳葉眉,一手排在副手上,發出嘭的聲響。


    “你是想說,你早就想被廢出宮這事?”


    李宿微微一頓,隨即便笑了:“還是貴祖母厲害。”


    從進入毓慶宮,貴妃娘娘滿打滿算就瞧了兩眼,就憑借這眼力,便已經能推算出此事的前因後果。


    李宿見她心平氣和,便也跟著起身,讓姚珍珠在邊上煮茶,自己則坐到貴妃身邊。


    貴妃看了一眼姚珍珠,意味深長地瞥了瞥李宿。


    李宿這才有些不好意思。


    貴妃嗤笑一聲,道:“你給我說說,昨日到底如何。”


    “你說完了,我再看要不要用鞭子抽你。”


    李宿深吸口氣,又簡單說了說昨日之事。


    待他說完,才道:“從父王安排此事開始,我心中就又預感,他要借機廢黜我的太孫之位,如今京中安穩,我又沒有任何差錯,能廢黜我的隻有不敬先祖這個罪名。”


    “因此,我已經做好了打算,準備被廢黜之後就挪出宮去,不繼續留在長信。”


    出去其實更好動作,留在長信宮,時時刻刻被人盯著看著,什麽事都不好做。


    貴妃娘娘深深看他一眼:“被廢之後,你才好把宴兒推上來?”


    李宿沒想到貴妃娘娘連此事都猜到,難得有些汗顏,又有點膽怯。


    他把玩著腰間的如意玉佩,那些話就在嘴邊,卻怎麽都說不出口。


    他難道要告訴貴妃,你這麽多年悉心教養,耐心籌謀,卻並非我的本意?


    貴妃淩厲地看他一眼:“怎麽,不敢說了?”


    殿中一瞬有些安靜。


    就在這時,姚珍珠拖著茶杯上前,給兩人一人倒了一碗熱茶。


    “娘娘,且吃口茶,散散疲乏。”


    貴妃看著手邊你的茶,又看了看眼前討好看著她的年輕姑娘,難得生出幾分柔軟心腸。


    “你啊,倒是命好。”貴妃對李宿說。


    “千算萬算,我都沒有算到你身邊竟能有如意知己,紅粉佳人,”貴妃歎道,“在這深宮裏,能尋一知己殊為不易。”


    “如此,倒也沒什麽不好的。”


    這就是看了姚珍珠的麵子,說了軟話。


    李宿略鬆了口氣,起身牽著姚珍珠坐到自己身邊,然後才對貴妃道:“貴祖母,我以前是不敢同您說。”


    貴妃娘娘出身名門,與孝慈皇後同出一支,皆為溪川蘇氏。


    隻是她父親習武不崇文,二十幾歲便遠赴邊關,帶著一家老小安家於雲霞七州。


    當年雲霞七州是什麽境況,大褚黎民百姓皆知,為了抵抗越發強大的北漠,雲霞七州頑強抵抗,不讓胡虜鐵騎踐踏中原。


    洪恩二十三年,貴妃蘇碧鸞的兄長,孝慈皇後的堂弟戰神蘇長卿戰死於漢陽關。


    同日,北漠老狼王戰死。


    國失戰神,舉國皆哀,然蘇長卿的死,卻給了北漠長達五年的動亂,也守了漢陽關內百姓的安穩生活。


    是以,才是國士無雙。


    同這樣國士係出同門的蘇碧鸞,又豈非見識淺薄之人。


    她心中所想、所念皆為天下,皆為百姓。


    北漠一日不平,大褚便一日不能永安。


    蘇碧鸞在宮中這麽多年,走的每一步都是為雲霞七州,為邊關百姓,也為那些日夜守護邊關的戍邊軍。


    她扶持李宿,除去她本身的慈愛,最大的原因便是李宿身上有一股勁兒。


    蘇碧鸞看到他第一眼,就知道他絕非宮裏嬌弱的波斯貓。


    若放他到草原上,他一定是最凶惡的狼王。


    所以她一心一意教養他,想要把他教導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想要讓他成為意誌堅定,絕不退縮的儲君。


    這一切,李宿都很清楚,也感念頗深。


    正是因此,他才不能跟貴妃說,自己其實根本不想當皇帝。


    這不啻於漠視她多年的付出,沒有看懂她的真心。


    但今日,李宿重新下定決定,終於可以把心中所想都告訴貴祖母。


    他不想繼續隱瞞,這些也沒有什麽好隱瞞的。


    蘇碧鸞看著他堅定的眼神,輕聲笑了笑:“你啊,還是把我想的太簡單了。”


    第101章 他若不動手,說不得大……


    蘇碧鸞伸手在耳邊輕輕一撫, 把碎發都塞入耳後,然後便笑看向李宿。


    她問:“我想要的東西,難道還要讓旁人幫我爭嗎?”


    李宿先是一愣, 隨即便也跟著笑起來。


    “是孫兒著相了。”


    李宿端起茶杯,恭恭敬敬給蘇碧鸞敬了一杯茶,蘇碧鸞也回了他的茶。


    正所謂關心則亂, 李宿年幼時身邊隻她一個親近長輩,自不想讓她的對自己失望, 他越來越努力,想要成為最好的那一個, 卻也漸漸的,不敢袒露心扉。


    這些話, 若是早些說,蘇碧鸞也不會怨怪於他。


    李宿長舒口氣:“祖母是巾幗英雄, 是天下女兒的表率,孫兒自愧弗如。”


    “你啊, 就是喜歡把事情想得太複雜。”蘇碧鸞看著年輕的孫兒,看著他年輕的臉上早無稚氣,心中又有些憐惜。


    正因為一路走來都要靠自己, 所以想說的話不能說,想做的事不敢做, 他為旁人費盡心思,籌謀好所有人的未來,就是沒有在乎過自己。


    若非昨日李錦昶禽獸不如, 李宿怕也不會動了爭搶的心。


    無論他本以為何,天意不可違。


    蒼天把他一步步推到這個位置,就萬沒有讓他中途退場的道理, 該是他的,終歸還要是他的。


    蘇碧鸞輕輕抿了口茶,端著茶杯看向前方,未有目的,目光卻堅定。


    “從小到大,我想要的都是靠自己爭取,”蘇碧鸞輕聲道,“這樣到手的東西才是最踏實的,靠別人施舍,即便那東西再好再美,也失去了意義。”


    “我悉心照料你,是因為覺得你是可塑之才,也因你從小堅韌,絕非軟弱之輩,更因你同我親近,願意接受我的好意。”


    蘇碧鸞說著,忍不住歎了口氣:“宴兒的戒心就很重,他隻接受他信任之人的好意,他不接納我,我也不好貿然出手。”


    蘇碧鸞如此說著,李宿不由回想起少年時光。


    那時年少,不懂這些是非對錯,如今想來,一點一滴都有印證。


    蘇碧鸞是個比任何人都溫柔的人,但她的內心又無比強大,強大到沒有任何人可以撼動。


    她對李宿道:“我想要奪回雲霞七州,想要重新鞏固安北關,讓北方的那些狼崽子們再也不敢在我大褚的土地上燒殺搶掠。”


    “為此,我幾乎放棄了一切,”蘇碧鸞道,“我在皇覺寺一住就是七年,這七年裏,我隻關心一件事。”


    “我們大褚的神臂弓到底是否可以造成。”


    她離開皇宮,離開一切富貴榮華,離開了年少的李宿,為的就是這一把神臂弓。


    當年蘇長卿研製到一半的,可以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單人武器。


    一旦擁有了它,北漠的騎兵將不能橫行於雲霞七州,也無法再在大褚境內橫行霸道。


    這麽多年,蘇碧鸞沒日沒夜,耗費無數心力,為的也都是這一把神臂弓。


    “我想收回雲霞七州不假,卻也知如今尚且國泰民安,不能窮兵黷武,惹生靈塗炭,”蘇碧鸞道,“神臂弓一日不成,大褚便一日不會發兵,唯有掌握可以壓倒一切的神兵,才能揮師北上,直指雁庭。”


    蘇碧鸞並非衝動之人,兄長為國捐軀,蘇家軍死傷無數,這麽多年,她也沒有衝動行事。


    她心裏始終有一杆秤,知道什麽是最重要的。


    話說到這裏,蘇碧鸞便也不用再多言。


    未盡之意,李宿一定能懂。


    果然,李宿聽到這裏,起身衝蘇碧鸞深深一恭:“祖母高義,孫兒崇敬萬分,隻望以後大業能成,讓祖母可以得償所願。”


    他知道蘇碧鸞是何意,蘇碧鸞不需要靠扶持一個皇帝來攻打雲霞七州,她想做的事,早就已經安排好,隻要神臂弓能成,隻要能訓練出一支神機營,攻打北漠指日可待。


    無論皇位上為何人,蘇家軍和戍邊軍的虎符始終在蘇碧鸞手中,皇帝不肯派兵,蘇碧鸞也有一萬種辦法逼迫皇帝就範。


    這就是將門虎女的氣魄。


    但李宿如今已經落了心意,他不想再任由李錦昶肆意妄為,他要讓他籌謀半生,最終一日無成,到頭來,還是跟蘇碧鸞的籌謀異曲同工。


    蘇碧鸞看著李宿,眼中慢慢有了些許欣慰。


    “你長大了,時至今日,也算徹底懂事,”蘇碧鸞道,“我原就知道你穩重,如今倒是可以徹底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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