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就如同那一日的池水,依舊冰冷冷地包圍著她,她從未真正被救。


    李錦昶看著低頭不語的鄭如嫣,聲音越發溫和:“當年父皇命孤去輔州賑災,孤在那裏救了一個民女,便因此有了嫣兒。”


    “隻是嫣兒的母親難產,生下她沒多久便過世,孤便命人好好撫養,待到回京之後再作打算,誰知……”


    他微微抬頭,把目光挪到了壽寧公主的臉上。


    “誰知皇妹年紀輕輕就看上妹婿,為他早為人婦,卻因身體柔弱而早產,孩子也未保住。”


    “我當時擔憂她傷心過度,便把嫣兒當成她生的孩子,交給她撫養,待到她同嫣兒有了母女親情,才告訴她實情。”


    “此事,太子妃也一直知曉,並暗中照顧嫣兒。”


    這話看似毫無破綻,但壽寧公主早產喪女,即便再如何崩潰,也不能看不出已經足月的鄭如嫣並非剛生的嬰孩。


    就算她當真崩潰無法辨認,難道鄭承嘉也跟著一起崩潰?


    畢竟,鄭承嘉並不知道當年女兒被調換,一直把章宜郡主當成親生女兒在教養。


    不過,太子是儲君,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他所言如何,真相便如何。


    李錦昶最後感歎:“皇妹即便得知嫣兒並非她親生骨肉,也悉心教養,多年來孤一直很是感激,太子妃也時刻記著皇妹的這份用心。”


    “今日皇妹和盤托出,也算是解了孤的心結,讓嫣兒可以認祖歸宗。”


    姚珍珠正巧坐在鄭如嫣身邊,清晰看到她哆嗦了一下。


    認祖歸宗四個字,對她的刺激太大了。


    李長生也認認真真聽完了李錦昶說的故事。


    等李錦昶說完,她才深深歎了口氣。


    “本宮養了嫣兒那麽多年,自也舍不得讓她離開我,可她終歸是皇室血脈,是李家後裔,我也不能讓她一輩子無名無分,隻當個郡主便過活。”


    “那對嫣兒太不公平了。”


    “今日把話都說開,倒是圓了我一樁心事,待到給嫣兒安排好去處,我才好關起門來,一心為駙馬守喪。”


    壽寧公主重新起身,對太子妃遙遙一拜:“嫂嫂,嫣兒以後就交給您了。”


    陳輕稚扶著池夢桃的手緩緩起身,徑自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你替本宮撫養嫣兒多年,功勞苦勞皆有,如今嫣兒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孝順懂事,安分守禮,本宮很感激皇妹的良苦用心。”


    “你放心,本宮膝下無女,以後嫣兒便記在本宮名下,成為殿下的嫡長女。”


    幾人這一番你來我往,前後不過一炷香的工夫,但鄭如嫣的身份卻天差地別。


    曾經他的父親是定國公、母親是大公主,而現在,她的父親成了太子,母親換成了太子妃。


    一夕之間,尊榮絕代,無人能及。


    但她高興嗎?鄭如嫣死死盯著衣袖上的淩霄花,努力壓抑自己的心,不讓自己做出不體麵的事。


    人們已經看夠了她的笑話。


    便是從郡主成為了公主,她依舊是這宮裏的笑柄。


    李錦昶大手一揮,道:“孤原也沒有女兒,如今倒是兒女雙全,喜事一樁,真是喜悅至極。”


    他道:“即日起,便改鄭如嫣之名,是為李如嫣,封其為朝陽公主,賜住景陽宮。”


    雖說李錦昶還未當上皇帝,未能繼承國祚,但他是宮中儲君,想要立自己的女兒為公主,未嚐不可。


    如此話一出口,殿中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起身恭賀。


    “恭喜殿下,賀喜殿下,恭喜娘娘,賀喜娘娘。”


    能被恭喜的,自然是這一對突然有了女兒的儲君夫妻。


    眾人皆立,唯已被更名的朝陽公主垂眸靜坐,仿佛神遊天外,未聽到殿中任何聲響。


    陳輕稚先讓眾人落座,才慈愛地看向李如嫣。


    “突然遇到這樣的事,孩子心裏肯定害怕,殿下,不如宮宴就此結束,臣妾想陪陪孩子,同她說說話。”


    如此倒也真是慈母心腸。


    但太子哪裏能肯?


    他關懷地看向太子妃,言語之間頗為懇切:“今日是愛妃生辰,這一場生辰宴又專為你辦,若是倉促結束,孤心中總覺虧欠。”


    “皇妹,”李錦昶扭頭看向李長生,“還是有勞你陪著嫣兒一起退下,你養育她多年,她肯定最聽你的話。”


    李長生抬起頭,意味深長看了他一眼,卻未反駁,隻是一把抓起李如嫣的手,領著她退了下去。


    待到這一對“姑侄”走了,殿中絲竹聲又起。


    百禧樓裏重複歌舞升平。


    眾人歡聲笑語,嬉笑開懷,好一派熱鬧愜意。


    今日莊昭儀也來了。


    她就坐在姚珍珠對麵,目光在太子妃和太子麵上反複留戀,突然開口。


    “難怪當時壽寧公主不讓朝陽公主嫁給鄭家子,原是因其出身,如此想來,鄭家子倒也不配尚公主。”


    大褚雖不能封駙馬高官,不能掌實權,但駙馬皆是勳貴出身,再不濟也是伯府世子。


    鄧旻言父親雖是一品大員,他自己卻隻是一等侍衛,家中也無爵位,確實配不上公主。


    但若如此一想,當時李錦昶的確中意鄧旻言,若非壽寧公主阻攔,這門婚事便會定下。


    他為何要定鄧家子,明眼人都能看出,無非是為了兵權,他想要拱衛皇城的九城兵馬司。


    如此一來,又同他剛剛的慈父麵貌全然不符,惹人猜忌。


    對於莊昭儀的挑釁,李錦昶全然不以為意。


    他淡淡道:“昭儀倒是替嫣兒著想,當時孤看那鄧旻言對嫣兒一片真心,不顧生死想要搭救,這才動了惻隱之心。”


    “孤不求嫣兒的夫婿是如何人中龍鳳,英勇豪傑,隻求他對嫣兒真心實意,夫妻二人可以恩愛如仙。”


    莊昭儀唇角含笑:“還是殿下慈愛。”


    莊昭儀之後,便再無人去挑釁李錦昶。


    德妃跟淑妃兩人隻低聲交談,全然不問外事,其餘幾位妃嬪不是低頭吃菜,就是認真看歌舞,似乎對今日的這一場認親都不意外。


    李錦昶的目光緩緩落到李宿臉上。


    李宿也是一邊喝茶,一邊吃菜,麵容冷峻,神色淡然,看起來全然不在意。


    李錦昶認真看著這個兒子,目光幽深:“宿兒。”


    這一點名,殿中又安靜下來。


    李宿起身,衝李錦昶行禮:“父王請講。”


    李錦昶的目光中有欣慰,也有感歎:“你是孤的長子,是兄弟們的哥哥,如今也是嫣兒的哥哥,以後要好好照顧嫣兒,不要讓她被人欺辱。”


    李宿拱手:“是,兒子明白。”


    “好。”李錦昶開懷大笑,“這才是孤的好兒子。”


    待到宮宴結束,李錦昶臉上的笑容都沒減過。


    就連陳輕稚也是言笑晏晏,看起來高興極了。


    這一場宮宴,到底是賓主盡歡。


    待回到一路回到毓慶宮,姚珍珠也顧不上更衣,頗為擔憂地跟著李宿來到前殿。


    殿中燃著沉水香,幽靜而淡雅。


    姚珍珠緊緊跟在李宿身後,她剛要張口說話,就被突然回神的李宿抱了個滿懷。


    李宿比姚珍珠高了半個頭,他這麽抱下來的時候,把姚珍珠團團圍住,抱得密不透風。


    姚珍珠先是一愣,隨即心中泛起無限的柔情。


    她伸出手,輕輕環住李宿的腰。


    “殿下,有什麽話,你都可以同我說。”


    李宿緊緊抱著她,仿佛要把她團進身體裏。


    片刻之後,姚珍珠聽到李宿在她耳邊啞著嗓子:“珍珠,你會不會嫌棄我?”


    ————


    姚珍珠不知他為何要如此言,心中卻有些刺痛,為他要麵對的這些人,這些事,這些痛。


    “殿下,”姚珍珠努力伸手,在他身後輕輕拍了拍,“殿下,我怎麽會嫌棄你?”


    她個子矮,手也不夠長,但憑努力伸手,也實在拍不到李宿的後背。


    李宿把下巴搭在姚珍珠肩膀上,嘴裏說著喪氣的話,目光裏卻有星光閃耀。


    有她在身邊,李宿便不覺得苦悶。


    最艱難的日子熬過來,兩個人敞開心扉,李宿便再無任何可怕之事。


    如今,對於他最重要的似乎已不是那些宮中爭鬥,什麽皇權富貴,而是這小姑娘珍貴的一顆心。


    為了她,李宿無師自通,撒嬌賣慘樣樣都來,還不帶重樣的。


    果然,姚珍珠最是心軟,就吃這一套。


    李宿垂下眼眸,聲音微沉:“我有這樣一個父親,這樣一個姑姑,家族不幸,身有汙點,令人蒙羞。”


    今日之事外人不了解,同他深談過的姚珍珠又如何能猜不出來。


    就算李錦昶今日的言辭懇切,那個漏洞百出的故事又沒有任何根據,但姚珍珠肯定也能猜出,李如嫣就是李錦昶跟李長生□□而生的孩子。


    家中有如此長輩,一個是他親生父親,一個是他的姑姑,李宿會如此難過而沮喪,倒也在情理之中。


    並且……這裏麵還牽扯到了許許多多的舊事。


    姚珍珠不清楚當年為何,隻這一件事就足夠她震驚。


    但震驚之後,她卻把李宿一直以來的表現都想明。


    難怪他那日宮宴回來之後胃痛難忍,惡心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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