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李宿自己心裏明白,無論別人如何想,無論他們又如何揣摩他,他是真的不想要。


    宮外的天多美啊。


    清晨總是碧藍溫柔,白雲皚皚,正午則是陽光璀璨,照耀人心。


    傍晚時分的天是李宿最喜歡的。


    成片的橘紅晚霞映紅天際,映紅大地,也映紅了世間萬物。


    美得驚心動魄,也美得自由自在。


    這才是每個人頭頂上應該有的天。


    不是那狹窄的,方方正正的,一眼就能望到頭的,業障。


    ————


    姚珍珠這話說出口,自己也覺得實在太過僭越。


    但出乎她的意料,李宿並未生氣,或者說,對於這個幾乎冒犯的問題,他其實是相當寬容的。


    他甚至漏出了一個幾乎堪稱溫柔的笑。


    這種笑容,令姚珍珠的心猛烈地跳動著。


    這些日子來的不解、疑惑,亦或者難受、痛苦,似乎都在這個笑容裏化解。


    她隱約明白了什麽,卻又尚未完全開竅,依舊不懂自己為何要被李宿的情緒所牽動。


    她就這麽愣愣看著李宿,就連鍋中沸騰的魚肉香氣都忘記去品鑒,也忘記了腹中饑餓。


    世間萬物,都沒李宿這個笑容重要。


    李宿笑得開懷,心情極為舒暢,他感受到姚珍珠的目光,偏過頭來看向她。


    火光之下,小姑娘呆愣愣的,似乎不解他為何要如此高興。


    李宿想了想,以她能聽懂的話語回答:“是啊,宮裏麵要讀書,要上課,來到宮外,便不用再挑燈夜讀,也不用勤勉上進,我當然是更喜歡這裏的。”


    姚珍珠似懂非懂,好奇幾乎要淹沒她的理智:“殿下,可以我們還是要回去的,回去了怎麽辦呢?”


    是啊,回去了又如何是好?


    李宿原本以為姚珍珠要問她為何不喜歡宮中,結果她想的竟是回去該怎麽辦?


    李宿臉上的笑意更濃:“回去便回去,該如何便如何,沒什麽好糾結的。”


    倒是難得豁達。


    姚珍珠似懂非懂點頭:“殿下所言甚是。”


    如此深奧的問題,有時尚未交心,談起來便也不能掏心挖肺,隻能深入淺出,寥寥幾語。


    李宿不覺得姚珍珠不值得交心,也並非藏著掖著,他是怕自己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會嚇壞小姑娘。


    他回過頭來,看著咕嘟嘟冒著熱氣的陶鍋,道:“魚好了。”


    魚確實熟了。


    沁人心脾的香氣縈繞在鼻尖,姚珍珠的心神一下子便被吸引過去,頓時忘了回不回宮的事。


    她道:“殿下,可以熄火了。”


    這幾日他們都在山洞燒火做飯,又已經做好了門簾籬笆,晚上山洞應當很是溫暖,不用再燒火堆。


    草墊沒有拎手,李宿把火堆填滅,然後便用竹筷取下充當鍋蓋的草墊。


    一股濃鬱的香味撲麵而來。


    蒸騰的熱氣裏,姚珍珠深深一嗅,聞到了魚肉特有的鮮香。


    全熟之後的鰣魚沒有任何腥味,隻有讓人瘋狂流口水的香。


    那種香,是春日百花盛開的芬芳,是夏日瓜果成熟的甜美,是秋日稻穀金黃的感動,是冬日寒梅傲雪的凜然。


    姚珍珠深深吸了口氣,湊上前去看。


    魚肉一層又一層堆疊在碟子裏,白白的魚肉又嫩又滑,上麵裹著一層油光,晶瑩剔透。


    “這魚可真漂亮。”


    其實不是魚如何漂亮好看,而是因為味道實在太香了,讓人看著的時候,都覺得心曠神怡。


    李宿見她看得都要入迷了,忙把碗筷遞給她:“先嚐嚐。”


    姚珍珠頓時紅了臉。


    她進宮多年,又一直在禦膳房當差,什麽好吃的沒見過?什麽好東西沒吃過,竟看鰣魚看呆了,實在有些丟人。


    她忙接過碗筷,先用公筷挑了最嫩的肉夾給李宿,然後才給自己夾了一塊。


    鰣魚的肉特別嫩,彈彈的滑滑的,上麵泛著一層油光,特別漂亮。


    這會兒天色漸晚,山洞裏也略有些昏暗,但這鰣魚的肉卻仿佛會發光,把人的目光都吸引上去。


    姚珍珠張開嘴,一口把魚肉含進口中。


    極致的鮮味在口中炸開,濃鬱的油脂混合著春筍的清香,帶著豬油的隆重,全然包裹著彈嫩爽滑的魚肉。


    鰣魚有刺,但刺很軟很細,仔細嚼碎,都不用再吐出來,反而可以跟著嫩滑的魚肉一起咽下去。


    最好吃的就是那一層肥而不膩的魚油。


    魚肉是清甜的,鮮美至極,魚油厚重卻不膩人,配合著魚肉的清甜,恰到好處。


    姚珍珠隻吃了一口,幾乎都要感動哭了。


    真是太好吃了!!!


    姚珍珠已經很久沒有為純粹的美味所感動,今日這一盤鰣魚,真的讓她的味蕾重新煥發新生。


    李宿認真品嚐著鰣魚。


    不得不說,剛打上來的魚肉實在是鮮美至極,比輾轉千裏運入宮中的美味不知凡幾。


    魚肉的鮮嫩輕輕鬆鬆便奪人心神,甚至沒有什麽複雜的手藝,隻是簡單的蒸煮,就美味至極。


    “確實不錯。”李宿道。


    姚珍珠使勁點頭,眼眶都泛紅了:“殿下,以前人都說鰣魚是長河珍饈,我還不信呢,覺得實在太過誇張,便是鯉魚青魚,我也可以做得美味鮮嫩。”


    “今日一嚐,當真覺得自己淺薄,”姚珍珠想了半天,不知道要如何形容,“就是真沒見識啊。”


    李宿又笑了。


    他頗為耐心:“你是想說井底之蛙?或者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姚珍珠點頭:“對,就是這個意思!”


    姚珍珠又夾了一大塊鰣魚,特別珍惜地吃完了,才道:“唉,若是能去一趟長河便好了,不知道長河的鰣魚又是什麽味道。”


    李宿目光微閃。


    他扭頭看向外麵的天,夕陽漸漸落下,藏在厚重的雲層裏。


    明媚的光陰即將散去,夜幕遲遲來臨。


    “會有機會的,”李宿對她道,“若是以後我去,就帶著你,讓你嚐一嚐長河鰣魚,以結夙願。”


    姚珍珠的眼睛又亮了。


    她盯著李宿,目光炯炯:“殿下,騙人是小狗。”


    李宿衝她伸出小手指:“騙人是小狗。”


    看著李宿修長的小指,姚珍珠強壓下心中的雀躍,也伸出手來,用自己軟乎乎的小手指勾住李宿的。


    手指交匯的一刹那,兩個人下意識看向對方。


    天色昏暗,火光已熄,他們看不太清楚對方的表情,又似乎有些膽怯,不想去斟酌探究。


    姚珍珠的聲音比春筍還清甜:“一言為定。”


    勾纏在一起手指晃了晃,然後便鬆開,不再糾結。


    兩個人默默享受了一會兒肥美的鰣魚,待到一整條都吃完了,姚珍珠才去嚐筍片。


    被魚油浸泡的筍片簡直要鮮掉牙。


    姚珍珠一口下去,又要感歎:“要是有米飯該多好。”


    噴香的碧粳米裹上魚油,用魚肉一起送下,一定香得晚上做夢都要笑。


    李宿也嚐了嚐,道:“明日再尋,或許能尋到。”


    姚珍珠使勁點頭:“好。”


    兩個人把三條魚連湯帶菜全都吃得幹幹淨淨,才覺得渾身舒暢。


    用完飯,李宿做了一個簡易的火把放在洞口,然後道:“你待在山洞裏,我去把鍋碗洗幹淨。”


    姚珍珠乖巧應了,李宿才出了山洞。


    姚珍珠坐在火把邊上,一邊編背簍,一邊胡思亂想。


    略坐了片刻,她便覺得身上發涼,忙去洞口摸了摸中午洗的襖裙。


    因已經曬過一下午,襖裙已經幹了,隻是絲綢的料子因暴曬而有些褪色,沒有原來的鮮豔美麗。


    姚珍珠把兩人的衣裳都收回去,把李宿的那件掛在山洞石壁上,自己的則重新穿好,這才覺得暖和一些。


    李宿回來的時候,又裝了滿滿一鍋水。


    “別忙了,擦擦臉早些安置吧。”


    姚珍珠點頭,打濕帕子先伺候李宿潔麵漱口,然後自己簡單擦了擦,便回到山洞裏。


    姚珍珠剛一坐在木板床上,困頓便如同夜晚的涼風一般襲來。


    李宿的聲音有些遠,卻並不讓人覺得寒冷。


    “躺好了嗎?”


    姚珍珠:“好了。”


    李宿沒說話,卻直接吹滅火把,慢慢回到山洞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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