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恩帝對身邊的大伴韓九道:“把他們請出來,朕要瞧瞧,到底是誰。”


    韓九一躬身,回頭招手,立即就有四名黃門上前,魚貫進入牡丹閣。


    剛剛賢妃那麽一叫嚷,牡丹閣裏一下子就安靜了,這會兒一點聲音都沒有,仿佛裏麵沒有人。


    可黃門們進入,裏麵還是發出了女子的求饒聲。


    然而等黃門拖著他們出來後,女子反而不敢多吭一聲。


    待這一對男女出現在眾人麵前,他們才看清那男人是誰。


    韓九微微皺起眉頭,冷冷看著跪地不起的人:“張奪?”


    張奪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中監,一直在禦茶膳房伺候,也是他早些年認下的幹兒子,對他一直悉心栽培。


    韓九萬萬沒想到,張奪居然會同賢妃的管事姑姑私通對食。


    張奪那張斯文俊秀的臉,此刻慘白得如同宣紙,他低著頭,嘴唇哆嗦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除了不停磕頭,他連求饒都不敢。


    在他身邊,秦三娘也是如此。


    兩個人都不是剛進宮的新人,他們在這長信宮中住了大半輩子,最是知道洪恩帝的喜好。


    若是犯了錯就哭天搶地指望著皇帝饒恕,那才是癡心妄想,越是吵鬧不休,越讓皇帝厭煩。


    兩個人就這麽一下一下磕著頭,不一會兒,鵝卵石小路上便氤氳出血色。


    洪恩帝垂眸看著他們,一直沒說話。


    賢妃一直跪著,在她身邊,韓九也跟著一起跪了下來。


    管教無方,禦下不力,他們二人都有罪過。


    這一刻似乎尤為漫長,可不過喘息之間,洪恩帝便沉沉開口:“張奪,秦三娘,你們可知罪。”


    張奪一個頭磕下去,血花四濺:“罪臣知錯。”


    秦三娘哆哆嗦嗦趴在地上,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洪恩帝冷哼一聲,看了韓九一眼:“韓九,你自領十鞭,以儆效尤。張奪、秦三娘以對食通奸處置,朕不想再看見他們。”


    對食通奸是宮中大罪,犯罪者要打二十大板,打完之後若還活著,女去教坊司,男則充入浣衣居,成為最低賤的雜役。


    而這一切的前提是,兩人被罰之後還能活著。


    聽到這個責罰,秦三娘身上的骨頭一瞬被人抽調,她一下子癱在地上,哭得肝腸寸斷。


    張奪卻沒有哭,他又給洪恩帝磕了三個頭,道:“謝陛下。”


    洪恩帝沒有直接下死罪,是已經給了韓九和賢妃的麵子。


    這個處置,令在場的幾人頗為不滿,但即便再不滿,她們也不會當場說出口。


    韓九自然明白,他剛要行禮,卻聽身邊賢妃哭出聲來:“陛下,臣妾身邊不能沒有秦姑姑,臣妾害怕。”


    她自進宮以來,身邊無親無故,隻有秦三娘同她相互扶持。


    她想要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秦三娘忠心耿耿替她辦到,這一點賢妃是很清楚的。


    即便剛剛秦三娘說了她的壞話,賢妃卻也不記恨她,清醒下來才明白秦三娘對她到底有多重要。


    她沒有子女,同其他宮妃關係冷淡,手底下的宮女姑姑一概不給好臉色,甚至一直都很嫌棄。


    若秦三娘再離開緋煙宮,她當如何自處?


    洪恩帝處置完這種醃漬事,本想立即回乾元宮,但賢妃卻完全沒有明白他已經網開一麵。


    繼續哭著說:“陛下,您看在謝氏一門為國盡忠,看在臣妾入宮多年的份上,把三娘給臣妾留下來吧,臣妾在宮裏隻有她一個親人了。”


    如此說完,賢妃又嗚嗚咽咽哭起來,哭得好不委屈,好不可憐。


    人群之中,有人低下頭,不漏痕跡地笑了起來。


    萬萬沒想到,賢妃平日盛氣淩人,卻到底是個沒腦子的蠢貨。


    洪恩帝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


    他為帝三十載,早就練就八風不動,心如鐵石,可身邊之人對他毫不了解,罔顧尊上,肆意踐踏他作為皇帝的尊嚴,這令原本不算生氣的洪恩帝當真動了怒。


    說白了,張奪和秦三娘不過是兩個奴才,之餘他來說連人都不算,他格外開恩,李氏格外寬容,才讓這些人可以自稱一聲臣,歸根結底,他們都是李氏的家仆。


    一個家仆,無論做了什麽,當主子的當然不會去在意。


    然而賢妃到底不同。


    她是四妃之一,是上了玉碟的主位娘娘,百年之後,要葬入皇家陵園,身上標記李氏名諱。


    退一萬步說,她入宮二十載,是洪恩帝的枕邊人,亦可以稱得上是他的知心人。


    就這麽一個女人,這麽多年,卻從來都沒有了解過他。


    若她真的把他放在心上,把他當做天來景仰,今日也不會為了一個奴才頂撞作為皇帝的他。


    “你說,你在宮中無依無靠,沒有親人,作為你的丈夫,朕不是嗎?作為你的表妹,端嬪不是嗎?或者說,在你心裏隻有這個低賤的奴婢,她才是你的親人?”


    賢妃低下頭,她說:“陛下是臣妾丈夫,卻也是她們的丈夫。”


    言下之意,隻有秦三娘屬於她一人。


    洪恩帝差點氣笑了。


    他冷哼一聲,問:“賢妃,你可知宮規二字究竟有何意義?”


    這一刻,賢妃竟比往日都要清明。


    她仰起頭,看著冷麵冷情的枕邊人。


    她問:“陛下,當您把整個教坊司的妓子立為昭儀時,可有想過宮規二字?”


    洪恩帝的臉色一瞬鐵青無比。


    他深吸口氣,連說三個好字,然後道:“如你所願。”


    洪恩帝說完,一把甩開巴在他身上的莊昭儀,大步離去。


    賢妃坐在地上,看著身邊的那些“姐妹”,看她們眼眸裏的戲謔、嘲弄、憐憫,看她們一個個從身邊離開,最終隻剩下一直沒走的莊昭儀和兩宮的宮人。


    莊昭儀站在她麵前,垂眸看著她。


    她收斂起臉上全部的癡戀,收斂起沒心沒肺的笑容,也收斂起軟若無骨的姿態。


    她彎下腰,用最惡毒的語氣對賢妃道:“賢妃娘娘,真的不巧。”


    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我這個最低賤的妓子卻偏能為陛下誕育皇嗣,而你這個出身高貴的金枝玉葉,卻偏偏是隻不會下蛋的母雞。”


    莊昭儀輕聲笑笑,那笑聲鑽入風中,狠狠刺入賢妃心中。


    “賤人!”賢妃聲嘶力竭。


    莊昭儀仰頭大笑,這一刻,她再也掩飾不住眼眸中的欣喜。


    “你真是太愚蠢了,世家大族也不知怎麽教養的女兒,竟會養出你這樣的蠢貨。”


    莊昭儀滿眼都是幸災樂禍。


    “你若是到現在還看不明白,還一味去維護你那個姑姑,我看啊……”莊昭儀道,“賢妃娘娘,您的寵妃之路也就走到了頭。”


    莊昭儀輕輕拍了拍肚子,眼眸裏滿滿都是得意:“哎呦,臣妾近來怕冷得很呢,就不跟賢妃娘娘在此處寒暄,臣妾告退。”


    她如此說著,伸手一揮,她的宮女便立即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她。


    “娘娘身懷有孕,可得仔細腳下。”


    莊昭儀被她們簇擁著,慢條斯理往前走。


    “我仔細著呢,我長春宮上上下下,裏裏外外,包括那隻小土狗,都仔細著,不像某些人啊……”


    莊昭儀邊說邊笑,笑聲如同風鈴,飄蕩在禦花園上空。


    此時,牡丹閣隻剩下緋煙宮的人。


    秦三娘還跪在賢妃身後,這會兒整個人都是懵的。


    今日遇到的事,令她實在沒辦法迅速回神。


    但賢妃對她的保護,她卻都看在眼中,聽在耳中。


    秦三娘膝行著,一路跪趴著來到賢妃身後,哽咽道:“娘娘……”


    賢妃猛地回過頭,高高揚起手,狠狠打在秦三娘臉上。


    啪。


    秦三娘的嘴角流下一串血珠。


    賢妃麵目猙獰,她死死看著秦三娘,嘴裏說:“賤人。”


    ————


    待到禦花園的人都走光了,姚珍珠跟聽瀾才從牡丹閣後麵探出頭,確認無人之後,兩個人才低調離開了禦花園。


    回去的路上,姚珍珠還在想剛剛那一幕。


    她一時想不明白,今日的這個局到底是如何布下的,也不知到底是誰動的手,但她可以肯定,莊昭儀一定是知情人。


    否則,她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說要去牡丹閣,也不會一直矯揉造作刺激賢妃。


    可她年紀太輕,同賢妃其實沒有太大衝突,她沒有理由豁出自己去做局。


    因此,姚珍珠認為主謀並不是她。


    不是她,會是誰呢?


    姚珍珠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果斷不去猜測。


    待回到東配殿,她剛坐下來吃了口茶,緩了緩精神,這才想要同聽瀾議論一番。


    然而還不等她開口,外麵就傳來湯圓的聲音:“給姑姑請安,姑姑安好。”


    聽瀾忙迎了出去。


    來者自然是毓慶宮的周萱娘周姑姑,她麵帶微笑,頗為溫和地進了後殿。


    “小主,下午這一趟不虛此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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