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主任並非當場身亡的。而是經曆了反複搶救、失望與希望的橫跳,最終多髒器衰竭,死於劇痛。


    他即便疼成那樣了。濮素陪梁昭去醫院看護的時候,母女也不肯告訴譚主任實情,仿佛騙了他,也就騙過了自己。


    最後是譚主任清楚時日無多,扽住昭昭的手,求她,放我走吧、讓我走吧……


    家屬為什麽要對患者隱瞞病情呢?幾個月前的某天,梁昭問過顧岐安這個問題,想聽聽醫生專業角度的答案。後者想了想說,大約,是想盡這一期一會裏最後一點微薄的恩義罷。


    是的,這世上每段親情都是一期一會。


    後來,料理完父親喪事,梁昭又卷入一宗基金平台跑路的禍端。初入社會第一桶金,聽信他人攛掇全投了進去,結果竹籃打水一場空。


    窮到一度不吃晚飯大半年沒購物。饒是如此,至今梁女士也不知曉這樁事。


    濮素記得梁昭大學時說過,她小學哪門考了95以下就沒臉回家了。父母習慣了她100分的卷子,稍微考少些,即便出口的是鼓勵,那臉上微末的異樣在姑娘看來都是失望。


    及格了卷子,沒達標心理期許。辜負就是辜負。


    外麵夜色濃也催人疲。濮素嗬欠連天地丟開毛巾,原地躺倒的瞬間不禁問出口,“你當真隻是不忍心流掉這孩子才急嫁給顧岐安,還是,想要擺脫或者規避過去?”灰敗的一段過去。


    房間裏沙沙的加濕器動靜。床頭櫃上一株水培繡球花,零落了好幾粒花瓣。


    恍惚,梁昭麵上有破碎的情緒,她終究沒答這個問題。


    *


    次日晚間,顧岐安在飯局上,明眼人皆看出他側臉的不對勁了。


    同事周璡甚至不怕死地直說,“乖乖,這是良宵不如意了,遇到個狠角色,大耳光子把你刮下床了。”


    顧岐安斜眼乜他,“你有事沒事?沒事找個牢子坐坐。”


    “我認真的!得虧你平日裏戴個口罩,不然叫導診台那些小護士看見了,可不心疼死呀!”好皮囊與多金永遠是男人的便利,招紅粉也招禍。科室裏目前適婚的男女分配又是僧多肉少,好些小姑娘給顧醫生送秋波呢。這個老小子倒是雙標原則,他再渾,也絕不會染指護士以及女同事的。


    作為他同窗過來的人,周璡知道緣故,因為他顧某人這輩子再不想搭上學醫的女人。


    現在好了,搭不搭的,孩子都有了估摸著馬上要進圍城了。那話怎麽說的,男人想“洗白”要麽出家要麽結婚。


    “所以,到底是誰打的?”


    顧岐安愛答不理地,由著周璡盲猜幾個人名,最後在父親上默認了。可以說從老大出走至今,父子二人關係就一直不睦。一個商人精致利己地望子成龍,一個傲骨反骨地事事對著幹。顧父即便不動手,這幾年冷嘲熱諷也不少。


    這回,動真格打人了,想來也是氣狠了。從前這逆子在外頭浪蕩成性,管不動倒也罷了,結果還惹出人命是非,試問你當父母的氣不氣!


    那一巴掌不留絲毫餘地。顧父也警告老二,“你也就是個油炸猢猻的貨色。別說梁家人看不起,我都不想認你。那孩子你要留,由你去罷,隻是留了別往我家來。


    那梁昭什麽樣的底牌,才28就離婚,你也敢招惹!”


    顧岐安當場蔑笑著回,“隻是這事出在我頭上。換作大哥……”


    話音將落顧父又要打,丁教授連忙勸下了,讓都別吵,今晚先睡覺。繼而也叫老二快回家,在這邊留宿,明早起床免不了又鬧,


    “不管你這個毛腳女婿當不當得成。我這兩天都會約梁家太太見麵,那邊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說實在的,這事也是你混蛋,勞我前前後後揩屁股。”


    “這話可不能叫你爸聽見。一聽見,又嫌我們這個家底子去提親太掉價了。”


    顧岐安在玄關處幽幽回首,“他好意思賊喊捉賊地說別人油炸猢猻。也是,這個人,從來嚴以律人寬以待己。”


    說罷揚長而去好遠,還能聽到顧父在屋裏罵街的動靜,甚至摔了一件官窯瓷器。


    ……


    眼下,周璡不吭不響地把自己挑起的送命話題擇開。顧二公子逆毛的時候,最最招不得,那嘴巴氣不死你也埋汰死你。


    且他忘性差。記仇倒在其次,有些該是已經翻篇的情分、過期的明月,他或許都還放在心上。


    清酒盞盞盡間,周璡忽而發問,“那姑娘,你是發自內心喜歡的嘛?”這仿佛是所有婚前單身趴必經的真心話,也是大冒險。


    顧岐安抽一口煙再呷一口酒,“算不上喜歡,


    但起碼不討厭。”


    奇怪吧,這二者居然能“一胞雙生”,隻要你學會了將就;


    學會了,這世上有些事情求個圓滿太難得,不如要個起碼還湊合。


    *


    梁昭被母親掃地出門的第二晚,在武康路上一處老洋房裏,老主顧舉辦的酒會度過。


    這種局,不僅煙酒少不了,一頓下來也吃不了什麽果腹的。她始終餓著肚子,身上一襲開背席地禮裙也不允許她吃太多呢。


    想著,就不由在樓梯轉角處,對著窗外梧桐樹自言自語,“你長慢點哈,耽誤了我掙錢,回頭沒你好果子吃!”


    人被工作、社交充塞麻痹的時候,就像考場臨近交卷還在苦算那道壓軸題。唯有埋頭不停計算,隨便是加減還是截彎取直,隻要有個答案就能得分。


    沒功夫再想些有的沒的。老實說,梁昭喜歡這樣的自己。


    不多時,一樓地板上踢踏來陣陣腳步聲。今晚宴席的東道主是梁昭五年前接觸的客人,孫太太。彼時梁昭才從實習轉正,確切地說,顧錚才是她們相熟的中間人。


    這回,孫太太下帖子請了多方朋友慶祝畫廊開幕。她一麵招呼剛來的賓客進裏,一麵在上樓間望見梁昭,笑言,“小梁,站在這裏幹嘛?”


    “吹風醒……”梁昭轉身正要作答,


    被來人麵貌生生堵回了答案。


    “梁總,好久不見。你看我,差點就喊顧太太了。”來者姓薑,單名芙,另一個身份則是顧錚的前秘書。


    第11章 -11-   明日香


    梁昭最後一次見到薑芙,是在一年前,周二晨會收梢後。


    後者作為被解雇員工來交割離職手續。二人匆匆照麵,未著言語,打那以後就算分道揚鑣了。


    這些年,公司都同步著總部的晉升出局製度,每兩年一考核,彼時的梁昭已從高級谘詢員躋身項目經理。但無論如何,她和坐到ceo的顧錚始終是上下屬關係。


    什麽意思呢,就是且不論你們之間共和著多少夫妻便利,職場上,永遠公歸公私歸私,二人也從不把私人感情拿到公務場合,尤其梁昭。


    顧錚偶爾還趁著二人世界對她狎昵些什麽。


    即便如此避嫌,梁昭也受了種種非議。在多少有心人看來,她就是進階之路走得太順了,順到一個女人搶了男人的劇本,“舉賢不避親”也不能“任人唯親”呀。試問你不是顧總家室的話,還能有今朝的好命嘛!


    對此,梁昭一般都不聽不理。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她知道選擇什麽路就有什麽代價,清白這個東西,也從來不是從他人嘴皮子裏摳出來的。


    可是閉塞了耳目,潛意識裏一樣受荼毒,產生懷疑乃至否定。


    這些不該有的情緒像蛛網般密密地織在婚姻生活裏,看著無傷大雅。其實,是比出軌還致命的症結。


    外加顧錚這個人重利輕義,典型商人本性。尋常的斡旋逢迎裏,他真能直接和梁昭搶客戶。有一次她不過因出差離滬三天,回來的時候,就發現長線跟蹤的項目被顧錚截胡了。


    梁昭氣到在地庫對他發了好大一通脾氣,連日積攢的隔閡全線崩盤。她斥責他,自私無比,小人!我兩個月的心血憑什麽被你輕飄飄打劫,就憑你是我丈夫?


    而顧錚還是那副市儈的嘴臉,同她詭辯。“一則你得反省,該你的我搶不走,既然搶得走就說明客戶看中我畫的餅了;二則你用打劫這個詞,我不答應。難道這筆錢進賬了你不是間接獲益人?”


    梁昭咬著牙啐他,滾!


    類似這樣的爭執比比皆是,積重難返。甚至於,二人婚姻走到臨終那天,對外解釋為什麽這個婚非離不可,梁昭第一反應隻有,他們確實過不下去了。


    哪怕都說縫縫補補又三年。梁昭也再清楚不過,為著所謂的和好拖遝下去有多可悲、多狼狽。仿佛吵是為了和,和又為下次吵。當你們彼此麵對,要靠過期的恩情來償還當下;當那根刺長進深裏,拔.出會拖得血肉淋漓……


    愛一個人的時候好像靈魂都能寸寸交融,不愛的時候,他站在你麵前和一具空殼無二。


    又或者說,她覺得和好從來不難,隻是難在如初。


    當然,這是她的個人“診斷”。


    二人從分居到正式離婚經過了三個月存續期。這期間外人多少議論紛紛,都說,火.藥引爆總要一個導.火.索,擱婚姻裏,逼得正房太太連體麵都不要的還能有誰?不外乎是某個野路子女人。


    這個“野路子女人”指的就是薑芙。


    梁昭當初聽說後,不置可否。誠然,薑芙確實給他們的圍城生活投過彈。


    這也是最終導致她離職的原因。和梁昭一樣,薑芙從實習期就開始跟著顧錚了,真正意義上的“糟糠賢內助”。在一起之前,梁昭甚至玩趣般地問顧錚,你們是不是有點什麽?


    顧錚誠篤否認:這個玩笑不好笑。我和她很清白,你不信,盡管驗。


    梁昭信了,事實也確實如此。二人幹淨得比活井水還清,梁昭那會兒還無限鄙夷自己,有這種惡俗又狹隘的眼見,和格子間那些慣會物化女人的油膩男有何差別!


    婚後,她也從頭至尾不把薑芙當外人。


    殊不知有些人,何需你主人身份地不見外,她自己早就“反客為主”了。


    這事還是另一個同僚報告梁昭的,顧錚帶團隊出國考察那陣子,某天晚上,薑芙進了顧總的房間。究竟於公於私那也隻有當事人門清了,總之,三更半夜,熟男熟女,時隔三個鍾頭才出來的。


    更災難性的一個附加點,顧錚當時沾了酒。


    好意外。梁昭得知的時候,反應冷靜極了。渾沒有那些個捉奸套路的猙獰,隻是淡淡求證顧錚:


    有,還是沒有?


    她說正如當年我答應你的追求一樣,“我不想從他人的流言裏了解顧錚、我丈夫,


    隻想聽你親口正名的自己,黑或白我都認了。”


    顧錚凝視她良久,才平靜無瀾地回答:


    有。


    很好。梁昭覺得這一字訣足矣,勝過1000字小作文。


    或許才不是這人太幹脆利落,不會外麵那些優柔寡斷的男人,一哭二鬧窮狡辯;而是他們過於默契,夫妻相般地默契,顧錚說個“有”她就知道下文會是什麽。


    又何必明知故問下去。那該多蠢,好像你在他襯衫領口上看見一枚唇印,在他手機裏翻出某條曖昧短信,你還庸人自擾地發難,“告訴我!你們背地裏幹了什麽勾當!”


    不需要了。給他尊嚴也是給自己。


    花邊新聞出來之後,沒多久,顧錚從著職務紕漏的由頭開了薑芙。


    男人解決桃色危機的手腕永遠是除掉女人。他竟然還反問梁昭,對這個處理滿意嗎?其實那晚他們壓根沒發生什麽,至少沒發生她腦海裏的那些臆測。


    梁昭隻有冷笑,要說的他可能不愛聽,恩客又哪裏比倌人高尚?


    之所以後來,不把離婚原因歸咎到薑芙身上,是確實這並非重點。


    他們之間問題太多,有她沒她都會走到這步。世人總喜歡在關係破裂時找個外在原因來自洽,好比房子塌了總是地基的鍋,其實,內裏一磚一瓦、一螺一絲夠穩固,又何懼這些有的沒的。


    *


    當下,梁昭直接跳過薑芙來答孫太太,目光言語俱是,


    “樓上有點悶。我下來透透氣,待會就上去。”


    孫太太:“好呀。不是玩得不快就好,我好難得請你一頓的,請大家過來,真是戰戰兢兢。有不中意的地方盡管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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