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顧言觀從馬車上下來,遙遙地向自己伸出手。


    “城門開了,我父王明日也該進京了。”她不想再提這樁荒唐的宮變,隻是撿著高興的講。


    可即便是講的高興事,她也其實不大高興地起來。


    顧言觀明白她的心境,隻是親了親她的額發,安撫道:“那午後就不進宮了,讓江韶華自己處理那些瑣事。”


    “得去!”白傾沅卻又軸道,“我還得親眼看著她死去才行。”


    顧言觀看著她倔強的神情,“看了不是更難受?”


    “再難受也得看著。”


    不然她重活這一世,大半的意義都沒了。


    白傾沅對這事的執著叫顧言觀驚訝,他似是而非地點著頭,輕揉她的腦袋。


    “召伯臣,怎麽樣了?”她想起召宜曾對她說過的話,她雖不會答應,卻還是在意。


    “關在了地牢裏。”


    “那德昌侯府……”她欲言又止。


    “德昌侯府不會倒。”顧言觀從容道,“趕狗入窮巷的後果,江韶華自己再清楚不過,把召懷遇逼急了,他也不會是個善類,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就好。”


    “也是。”白傾沅撥弄幾下他的厚實毛領,問道,“那你現在該告訴我,承恩侯府究竟是為何會願意幫著江韶華鋌而走險奪權的?”


    知道她對京中各家的姻親關係還不是很清楚,顧言觀禮尚往來地替她攏了攏大氅,道:“江韶華的母親是先帝的舒妃娘娘,而舒妃的母親,與承恩侯馮家的老祖母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


    一段關係彎彎繞繞的厲害,白傾沅捋了捋,遲疑道:“所以是……表兄弟?”


    “算是。”


    白傾沅迷迷糊糊,“可我怎麽聽說,他是通過江南程家才認識馮不若的?”


    話剛出口,她自己就想通了,不管私底下認不認識,麵上功夫總得做給外人看。


    “原來都不是什麽好人。”她暗自嘀咕。


    顧言觀聽了隻是輕笑:“這裏是盛都,永遠不要指望身邊有單純的好人。”


    白傾沅聽了卻不樂意,“你不該安慰我,告訴我你是我身邊最大的好人麽?”


    “我不是好人。”顧言觀盯著她小嘟起來的紅潤嘴唇,喉結輕滾。


    白傾沅仿佛能窺見他不懷好意的心思,自覺地伸手去攬他,“巧了,我也不是。”


    “天生一對?”


    “天生一對。”


    白傾沅笑盈盈地蹦上他的後背,就算離馬車隻有幾步之遙,也耍賴要他背過去。


    她趴在顧言觀背上,抬頭看看陰沉的天,早春寒風掠過,帶來濕潤的氣息。


    仿佛過不久就要落雨,她故意附在顧言觀耳邊,吹著小風旖旎道:“今晚的月亮一定會很圓。”


    雲霧這麽濃的日子,晚上多半看不到什麽月亮。


    但他還是順著她,寵溺道:“是,今晚月亮一定很圓。”


    去到馬車的短短幾步路,顧言觀背著她,仿佛走過了一個年輪。


    ***


    顧言觀燒好熱水進來的時候,她還在睡著。


    臉上幾道傷痕剛上了藥,露在外頭的半張臉都泛著微紅,他走過去將被子輕扯下來幾分,怕她將藥膏都沾到被子上。


    “……”她忽然夢囈了一聲。


    顧言觀動作一頓,俯身細聲問她:“什麽?”


    “先生……”


    這回的說話聲也沒大多少,顧言觀卻聽到了。


    先生?


    她在喊誰?


    “顧先生……”她腦袋小幅度地搖晃著,眉間逐漸蹙起一座小山峰。


    是在叫他嗎?


    顧言觀安靜打量著她,沒過多久,人就醒了。


    “怎麽樣,舒服些沒有?”他隻字不提方才之事,隻是同往常般體貼關心她的身體。


    白傾沅空洞的眼神直愣愣地盯著頭頂的木板,屋裏昏黃的光影叫她無措。


    是夢嗎?


    為什麽醒來還會在這間屋子裏呢?


    她不敢相信地偏頭,見到剃了頭發的顧言觀正守在她身邊,神色清冷,卻也滿是憐惜。


    “顧言觀……”她隻出口三個字,便淚如雨下。


    顧言觀顧及到她剛擦上的藥膏,趕緊伏過去攬住她肩膀,拿帕子替她兜著眼淚,好聲好氣地哄道:“不哭。”


    “顧言觀……”


    白傾沅被他虛虛地攬在懷裏,疼痛的喉嚨隻說得出這三個字。


    “我在,我在。”顧言觀生怕她是做了什麽噩夢,想將她抱緊幾分,卻又怕碰到她的傷口。


    他將她輕扶起來,叫她靠在自己的胸膛上,再用被子裹好,翼翼小心地摟著她,好似在抱一件易碎的瓷娃娃。


    原來還會回來嗎?那些真的都隻是夢嗎?


    白傾沅動了動手指,想要試著自己抬起手臂,可是太難了,她真的什麽都動不了。


    她知道,這個時候自己的身子已經很弱了,自從被顧言觀撿回來之後,她便一連好幾日,日日臥在榻上,動彈不得。


    這段時日,顧言觀可謂將她照顧地無微不至,不僅時時為她煎藥擦藥,就連吃飯喝水也都親自喂她。


    她吃不進苦的藥,他便特地跑下山為她尋了甜膩的蜜餞來;她嫌棄時常臥在榻上難受,他便任勞任怨地替她擦拭身子,給她時不時地翻翻身;她白日裏睡得多,夜裏就總做噩夢睡不著,他便親自抱著她,哄著她,每晚抵足而眠。


    逼仄的小屋裏暖意融融,她渾身沒半點力氣,窩在顧言觀的懷裏,控製不住地往下落著眼淚。


    也不是第一次這樣夜半驚醒了,可沒有一次是這樣難過的。


    顧言觀不知她夢到了什麽,看著她哭的同時,自己的心也跟著揪緊,也不在乎什麽藥膏不藥膏了,他隻能抱著她,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著。


    他們都不說話,沉悶靜謐的氣氛叫人再次昏昏欲睡。


    白傾沅稀裏糊塗地想著,本以為自己一睡就是徹底不起了,誰知竟隻是個夢。


    重生沒有了,蓄著長發的顧言觀也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夢裏虛幻泡影,燈火通明,一覺醒來,她還是潰爛地一塌糊塗。


    朦朧的眼角瞥見床邊桌上的一碟蜜餞,她越過它們,向往地望向窗外。


    窗外月色溫柔如水,瀉進幾縷在窗邊的桌子上。


    她想,今晚的月亮一定很圓。


    “我夢見你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細若蚊絲的聲音再次傳入顧言觀的耳中。


    顧言觀抱著她一動不動,隻是輕輕“嗯”了一聲。


    “夢裏你是有頭發的。”她扯著嘴角笑了笑,“我特別喜歡。”


    “顧言觀,我好困啊,你再多說些話,哄哄我,好不好……”她難得一口氣能說這麽多話,雖然也是斷斷續續的。


    隻是剛醒來不過半個時辰,又耷拉著眼睛要入睡。


    顧言觀眼角浸出一滴淚,無聲地順著臉頰滑落,滴進白傾沅漆黑如墨的長發。


    “好。”他怎麽敢拒絕呢。


    可是就這一個字,她也聽不到了。


    眼睛閉上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在倒退。


    冷宮裏的火,祈華殿裏的明燈,長安街上的酒樓,蘭坊上的戲子……所有的一切都在倒退。


    能回到什麽時候呢?她想。


    回到十七歲吧。


    回到剛進京的時候,一切都還來得及。


    她還能再見一次,蓄著長發的顧言觀。


    ***


    清晨第一縷光暈透過紗帳照進來的時候,白傾沅醒了。


    她赤腳下榻,抓著泠鳶便問如今是什麽年份。


    泠鳶以為她是給昨日的宮變嚇傻了,趴在她耳邊謹慎道:“還不知道呢,聽他們說那個蜀中商人居然是皇子,原來的皇上要將皇位讓給他,待會兒世子他們下朝回來,就該有新紀年了。”


    是啊,召未雨死了,陶宣無能,江韶華該做皇帝了。


    外頭漸漸天光大亮,日頭高升,昨夜一場小雨過後,萬物皆是晴朗可親。


    她出門吸一口清醒氣息,四肢百骸皆在晨光下叫囂著舒暢,泠鳶上來道:“今早成熙長公主派人來請您過去,說是想留您在那用個午飯。”


    “知道了。”


    她和成熙雖沒有在明麵上合謀過什麽,但背地裏早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如今螞蚱們翻身自己做主,自然值得聚一聚。


    她早早地梳妝打扮好,踏進成熙長公主府的大門,結果被告知,長公主今日一早便進宮去了,倒是駙馬,被長公主勒令留在府裏,不許上朝。


    “不許上朝?”白傾沅笑眯了眼,吃著陳玉卿煮的茶水,卻半點不給人留麵子。


    陳玉卿沒頭沒尾地搖著腦袋,自己也不明白成熙的用意。


    白傾沅怕他氣餒,安慰道:“許是成熙姐姐怕江山剛易新主,早朝情況混亂,會傷到姐夫,才不叫姐夫去的,絕不是別的原因。畢竟姐夫的能力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陳玉卿溫和地替她添一點茶水,自謙道:“縣主說笑了,我有什麽能力。”


    “你有!”白傾沅不許他謙虛,誇讚道,“去歲年底暴雪來臨前,若非姐夫提前預料到了此事,陳家怎能如此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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