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上蟬鳴依舊,盛夏的烈日透過薄翼枝葉,投下大大小小的光斑。


    秦空遠握了把蒲扇,站在寮房窗前,自個兒拚命扇著,見著外頭地上晃動的剪影就頭疼。


    “那個毒婦,她算計我,她算計我……”


    章元度聽得頭疼,坐在竹席上喊他:“你可消停些吧,趕緊過來坐坐。”


    秦空遠搖搖頭,出了這檔子事,他哪裏還坐得住。


    偏章元度還在一旁添油加醋:“我剛才看著,她臉上左下角那一塊兒,似乎有些紅腫,脖子也還扭到了,聽說,腳踝也扭到了,還有……”


    “好了好了!”秦空遠煩躁地扔了扇子,“別叫我聽這些,你就告訴我,你覺得我會如何?”


    章元度哪裏能猜的透上頭的心思,思忱半晌,隻能告訴他:“死不了。 ”


    於是他又遭了秦空遠好一記白眼。


    “放寬心,現在肯定已經有人下山向太後娘娘通報此事了,你不如,先小睡一會兒,等召兄和江兄回來再說。”


    “你說說,我當時是被憤怒衝昏了頭腦,可你們不是挺冷靜的嗎?你們怎麽就沒攔著我呢?她那打扮,她那穿戴,就不像個普通人!”秦空遠憤憤不平,手心拍著手背直嚷嚷。


    章元度笑話他:“怎麽,是個普通人就打得了?”


    “打什麽打,我從來不打女人,對那個毒婦,隻是以彼之道,還彼之身罷了。”秦空遠晦氣得緊,趕緊揮揮手,不滿地嘟囔著,“還有那兩個,說是替我去看看傷情,怎麽人還沒回來?”


    章元度看他晃的頭疼,拉了人坐下,“你歇歇吧,等宮裏消息出來,有你累的時候。”


    *


    “江某初來乍到,這幾日在京中見過的貴人是從前的數倍不止。本以為,召兄這樣的已是難得,想不到,短短幾日,竟還能見到傳說中西郡來的縣主,真是托了秦兄的福。”


    江韶華與召懷遇並排走著,一張笑臉端的溫和。


    “話說回來,召兄願意與我一道去看她,還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召懷遇眼看前路,不鹹不淡道:“有什麽好意外的。”


    “我以為,召兄與那嘉寧縣主應當是對立才對。”江韶華淡笑道,“不過看來是我想岔了,盛都的人情世故往來,遠沒有我想的這樣簡單。”


    “簡不簡單,得看你是誰。”召懷遇目光放遠,“所謂人情世故,我想它簡單,它就能簡單,我想它不簡單,它也能不簡單。”


    召懷遇這樣帶著傲氣的回答非但沒叫江韶華落下臉色,反倒臉上的笑意更深:“召兄所言極是,江某受教了。”


    召懷遇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不知是不是在回應他,隻是下一瞬,他的眼神就流轉到了旁人身上。


    旁人不是什麽別的人,正是挨了盧十三娘好大一掌的嘉寧縣主白傾沅。


    此刻的白傾沅麵色慘白如雪,靜靜臥在榻上,一雙眼睛瞪得老大,空洞地望著上方床帳。


    床榻旁圍了五六個女使,一齊給她扇著扇子,卻還是止不住她額上不停冒出的汗。發絲胡亂粘在臉上,半刻鍾前的神采奕奕消失殆盡。


    召懷遇和江韶華都是外男,要不是恰好路過她屋內正大開著的軒窗,怕是也見不到這樣的場麵。


    江韶華一邊感歎自己還是見識少了,一邊問著召懷遇:“她這是……還好嗎?怎麽眼珠子不大會轉的樣子?”


    “不好也得好,否則,有事的就是咱們。”召懷遇回頭,對上江韶華一雙天生笑眼,“我想,你應當會些醫術。”


    江韶華驚訝他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連連擺手否認:“我?我可不會。”


    召懷遇卻一口篤定道:“你會。”


    可憐十指從未碰過醫術針灸的江韶華再一次否認道:“不,我真不會……”


    推脫到一半,他又似乎終於領會到了召懷遇的用意,隻見他半信半疑地指著自己,心虛道:“莫非,召兄是要我去替縣主看病?”


    “晚了。”召懷遇盯著不遠處正慌慌忙忙趕來的張太醫,麵色不虞。


    原本見著他還會客氣寒暄的張太醫此時根本無暇顧及他,腳下生風似的直往白傾沅屋裏鑽。


    “上去盯著她。”


    召懷遇忽然開口,嚇了江韶華一跳。


    “誰?盯著誰?剛剛那個太醫嗎?”


    “不是,是嘉寧縣主。”


    盯著她,防止她私下收買太醫,將自己的傷病無事化有,小事化大。


    江韶華一愣,轉眼明白過來,抬起腳就想往前去,卻見著守在屋門口的兩個女使,正一臉警惕地看著他。


    就連原本敞著的窗子,也因他這副不懷好意的模樣而關上了。


    “這還能如何盯?”話音剛落,江韶華又一拍雙手,自己醒悟過來。


    盧十三娘。


    對於一個合格的刺客來說,隔牆聽聲從來都不是什麽難事。


    江韶華隻需跺一跺腳,盧十三娘就會上前來替他們監聽。


    可他猶豫了。


    畢竟,這真不是多光明的事。


    召懷遇看出了他的糾結,泠聲道:“既要做君子,就不該跟我們混在一起。”


    江韶華嘴角扯了扯:“召兄這說的是什麽話?”


    召懷遇坦白道:“天下大道,無奸不商,你既是個做生意的,我們也從來沒把你當個君子看。在京城這種地方,拋開桎梏,不受約束,反倒會如魚得水。”


    說完,他打量江韶華半晌,見他懵懵懂懂的模樣,終於忍不住轉過身去,“走吧。”


    已經這時候了,真正傷情如何,已是由那縣主自己說了算的,他們繼續待在這裏也是無用。


    即使召懷遇已打消了竊聽的心思,江韶華卻仍有顧慮:“十三娘……”


    白傾沅那一掌是盧十三娘打的,若是太後知道了,保不齊要動她,這也是江韶華最初為何執意要來看看這位縣主的原因。


    “他人雖然渾噩,卻並非沒有擔當,這點你盡可以放心。”


    “他”自然指的是秦空遠。


    得此一言,江韶華這才放下心來,笑了笑:“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又扯回到“君子”這兩個字上,召懷遇似是而非地點點頭,正欲與他一道離開,又聽見身後有木門開合的聲音。


    有女使從裏頭出來,小跑到召懷遇跟前,福了一福:“我家縣主說,二位公子遠到靈泉寺,她卻未盡過地主之誼,實在不該。”


    “地主?”召懷遇輕嗤,她一個西郡來的人,在盛都的地盤上,算哪門子的地主?大言不慚。


    對於召懷遇的不屑,該女使充耳不聞:“對於方才之事,我家縣主說,都是誤會一場,到時候太後那邊,縣主也不會將事情牽連到各位,請各位敬請放心。尤其是,秦公子。”


    第11章 長公主


    “誤會?”


    原本一隻腳已經抬起的召懷遇不動聲色地收回了動作,悠悠然道:“既然縣主都說這是誤會,那自然就是誤會。不過,這靈泉寺尚在盛都界內,召某盛都生,盛都長,離去之前,也想盡盡地主之誼,好好關心一下西郡縣主的傷情。”


    德昌侯府的召三公子在外頭最不能忍的,就是吃虧。


    白傾沅都這般欺負到他們頭上來了,如果他再被她牽著鼻子走,那他就不是召懷遇了。


    南覓不卑不亢地抬起頭,“公子們的心意,縣主定然知曉,隻是如今太醫尚在診斷中,縣主的傷情還不得而知。”


    “張太醫進去那麽久,還沒有診斷出個一二?那想來是不中用了。”召懷遇瞧著她,麵上並未有許多變化,卻又的確給她增了無限的壓力。


    南覓隻覺自己頭上壓了一座大山。


    她從前在太後宮裏當差的時候,也是見過召懷遇的。召懷遇的眼神,如同每次太後盤問她時一般。


    他們召家的人,慣會用眼神殺人。


    可這還不夠,召懷遇繼續步步緊逼:“正好,我這裏有位蜀中來的名醫,不敢說一定會比張太醫妙手,但好歹也能有點作用,不如,叫他為縣主瞧上一瞧?”


    江韶華聞言,笑得牽強。


    南覓看一眼他身旁的江韶華,神色不大自然:“嘉寧縣主遠道而來,與盛都水土不服,張太醫是打縣主進京時就由太後下令專門照料縣主身子的,這貿然換人,隻怕縣主會認生,更難痊愈。”


    “認生?”召懷遇想起她山寺門前的撒潑樣,隻覺可笑,“那還真是可惜。”


    “是。”南覓躬身,想趕緊行了禮離開,卻又被召懷遇叫住。


    “近來盛都炎熱異常,我這位好友自蜀中過來時,帶了不少的黃連。”召懷遇皮笑肉不笑,“黃連清熱解毒有奇效,待我等回到京中,就派人送些上山,送給縣主。”


    黃連是什麽東西,南覓自然知道,當她回到屋中,白傾沅問她同那些人說了什麽的時候,她便支支吾吾不肯明言。


    白傾沅猜測道:“他們罵了我是不是?”


    南覓搖頭。


    “也是,罵我我怎麽會聽不到聲兒呢,也沒打噴嚏。”白傾沅喃喃,“那就是,要日後再找我算賬咯?”


    南覓再搖頭。


    白傾沅好奇心更甚:“那還能說什麽,說了那麽久?”


    看她一臉糾結的模樣,南覓也忍不住,告訴了她一些實情。


    “送我黃連?”白傾沅驚呼,“他是什麽意思?要我閉嘴?”


    “謔,分明是他們打的我!我都大人不計小人過,選擇放過他們了,他們居然還不滿意,還叫我吃黃連?”白傾沅砰砰砰拍著桌子,“簡直沒天理了,這年頭,挨打的還要讓著打人的,寬容的還要變成受氣的?”


    泠鳶和南覓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吭聲,任由白傾沅懟天懟地。


    因為她們都很了解這樁事情的始末,誰對誰錯,難分的很呐。


    倒是張太醫,被她突如其來的爆發嚇了一跳,下巴處的小白胡子一顫一顫,似在訴說著害怕。


    先前白傾沅為了上山,故意吃了些對身子不好的藥,這他是知道的。本想著在山上給她慢慢調理回來,哪想這才幾日功夫,她居然又添了這麽多外傷。這下好了,不花上幾個月的功夫,這位嘉寧縣主的病是不會徹底好了。


    他眼睜睜看著白傾沅帶著紅腫的手腕腳腕上竄下跳,一顆心直揪了起來,顫聲道:“縣,縣主的傷……”


    這細若蚊絲的聲音與白傾沅越來越瘋狂的叫嚷聲相比,完全不值一提,甚至,它根本沒有傳入到除了太醫自己之外任何一人的耳中。


    張太醫正嫌苦惱,在白傾沅聲音的壓迫下,又捕捉到了另一道由遠及近的聲音。


    是女子的嬉笑聲。


    屋內逐漸恢複了寧靜,從暴跳如雷到屏氣凝神,白傾沅隻花了一瞬。她歪了腦袋,聽著外頭的動靜。


    其餘人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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