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空遠直覺不好,試探道:“母親,您不是吧?”


    “不是什麽?”秦夫人瞪他一眼,“你以為我在為你這癩□□打算?我就說上這麽一說,好歹人家遠來是客,咱們土生土長在京城,若是有緣碰上了,怎麽著也得盡盡地主之誼不是?”


    秦空遠腦袋晃的厲害,說:“無緣,無緣。”


    “你個皮猴!”


    *


    是夜繁星點點,圓月高懸,照亮了山林,清涼了綠野。


    顧言觀熄滅屋中最後一盞燈,獨自上了榻。


    今日書讀得不盡興,心也不盡興。


    細算起來,是打今早被那黃毛丫頭打亂了剃度的計劃開始。


    月色透過竹簾瀉進來幾縷,他靜靜躺著,心中默念這是他呆在這裏的第一千二百九十五天。


    一千二百九十五天,天天與鬆風明月相伴。


    出家的打算一開始就有,隻是那時候住持說他心未澈淨,不肯收他,他便自己在寺廟後頭搭了座小屋,靜心養氣。


    這一養就是一千多個日日夜夜。


    長久的不與人接觸已經叫他逐漸淡忘了塵世的生活,整日的清湯素麵,寡水裹腹。嘴裏的麵上的所有變化,都在向外人說明,放下刀槍,他真的要做一個清心寡欲,無心紅塵的居士。


    隻有他自己知道,每當午夜夢回,連營的號角劃破長空,馬蹄聲在嘶鳴,風聲在怒吼,沾滿鮮血的雙手經過山間風露一遍遍的洗禮,依舊肮髒的不行。


    他從血人堆裏爬出來,他要做大晏的英雄。


    可英雄不是那麽好當,當他踩著累累白骨上去的時候,他才知道,最高處最空曠的那個位子,一旦站了上去,就是腹背受敵。


    沒有戰死沙場的英雄,會倒在自己的故鄉。


    塞北烽火狼煙,朔氣寒光,遠勝盛都的玉砌雕欄,金杯銀盞。


    他受夠了爾虞我詐,虛與委蛇,他想馳馬在塞外的疆場上撒野,他想拉弓射下自由的獵鷹,他想瘋,他想吼,他想站在群玉山頭,他想將顧家軍的旗幟揮舞在最熾熱的夕陽裏。


    驀地,他想起記憶中那個天青色衣裙的小姑娘。


    “你要來我家借兵?”


    “可我聽說你隻是個副將。”


    “我要叫我父王考驗你們!西郡的兵,從來不會借給孬種!”


    “你們要做英雄,做整個大晏的英雄!”


    “我在甘城,要聽到你們凱旋的消息!”


    她高昂頭顱,站在城牆上,背後的霞光襯得她是那樣熱烈,那樣明媚。


    她是隕落人間的太陽。


    不該是那天青色,顧言觀心想,她應該穿紅色。


    她應該穿紅色,做甘城裏最燦爛的驕陽。


    落日餘暉殆盡的時刻,她比月色還要明亮。


    第8章 十三娘


    “是顧施主吧,住持今日一早便下了山,您來的不是時候。”


    院子裏掃地的小和尚看了眼麵前身形修長的男人,約摸也能猜出他就是近來要找住持出家的那位居士。


    顧言觀頷首:“小師父可知,住持下山,何時能歸?”


    小和尚搖搖頭:“師父此番是受西郡竺清寺之邀,前去交流,這一來一回,路途遙遠,又加之,學習交流不是一朝一夕之事,這大半年是必不可少的。”


    西郡?竺清寺?學習交流?


    顧言觀總算回過味兒來,敢情西郡來的那位小縣主,是真不想他出家?


    小和尚又說:“不過,師父給你留了封信,施主且等等,我去給你取來。”


    小和尚說著就跑走了,留顧言觀一人在院中等候,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折回來,手上捏著一封滴蠟信箋。


    顧言觀拆開信封,裏頭無外乎是一些抱歉的話,隻最後這一句,叫人深思。


    “先生曾居廟堂之高,受千萬人敬仰,深山鍾林,聽不到盛都城裏的喧囂,可先生心裏,人聲依舊。若未真正走出過去,又何來新生。”


    很長時間,顧言觀立在桌前,都沒有說話。


    咚咚咚——


    外頭適時傳來幾下敲門聲。


    顧言觀轉頭,不過一瞬,便有人影蹦到了他窗前。


    “顧先生,是我!”


    白傾沅懷中抱著個罐子,笑嘻嘻地站在窗外,衝他打招呼。


    這回她倒是學乖了,既然他不喜歡聽到將軍這兩個字,那她就喊他先生。


    “顧先生開個門吧,我給你送了吃的。”□□,她眼裏卻盛滿了星星。


    “不必。”


    顧言觀說著就要關上窗戶,卻被白傾沅硬擠上來擋住。


    她裝無賴道:“你開個門吧,你不開門我就不走了,那你這窗,也關不上了。”


    話音剛落,隻聽嘩地一下,被卷到上頭的竹簾放了下來。


    窗戶雖然關不上,但簾子卻放下來了。


    照樣可以隔開她。


    白傾沅碰了一鼻子灰,也不知道生氣,深深歎一口氣,幹脆在他窗前坐了下來。


    “顧先生,你這大白天的拉簾子其實不大好,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在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呢。”


    “何況,你拉了簾子,屋裏不夠亮堂,你還怎麽看書呢?”


    “顧先生是在看書吧?不然也不會半天沒個動靜。都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不知顧先生看的是什麽書?你既隱居山林,黃金屋自然是不會想要了,那先生可曾從書中見到了顏如玉?”


    “我與先生不同,我自小就不愛讀書。我們家中,書讀的最多的是我母親,母親本想將我也培養成她那樣的大家閨秀,可無奈我實在貪玩,父王哥哥們又都縱著我,我最後便也隻學了個半吊子。”


    “不過,我到京城之後,聽他們說,讀書要溫香軟玉在懷,紅袖添香,那才有趣。想來是我方法沒用對,所以知識都沒進腦子。”


    “先生,你讀書,可有那溫香軟玉,紅袖添香?”


    顧言觀翻書的指尖一頓,餘下文章,再看不進去半個字。


    他索性扔了書,想聽聽她究竟還能說出什麽來。


    白傾沅扒著牆根,察覺到屋裏連輕微的翻書聲都沒了,於是大著膽子,將腦袋抵在了窗台上。


    隔著竹簾縫隙,白傾沅正欲一窺裏頭現狀,卻冷不丁瞧見,一片玄色衣袖擋住了她大部分視線。


    竹簾被卷上,白傾沅目光隨著轉簾而動,終於在半空,與顧言觀的眼神不期而遇。


    “拿來。”他說。


    仰望的頭顱轉動,麵上微有一瞬怔愣,隨即反應過來,欣喜若狂。


    她將手中的罐子捧到窗台上,送到他麵前,獻寶似的道:“這是炸蛐蛐,如今盛夏,山間最多的就是這東西,你快嚐嚐!”


    “……”


    顧言觀突然有些後悔接了她這罐子。


    看著她炯炯有神的眼睛,顧言觀強迫自己止住想要將東西送回去的心思,說出口的話也變了調子:“多謝縣主,我現在不餓。”


    “不餓?”白傾沅無辜地眨著眼睛,“那你什麽時候餓呀?”


    哪有人這樣問的?顧言觀正想尋了由頭趕走她,卻又聽她綿綿細音傳入耳中,“等你餓了,我再陪你一塊兒吃。”


    拒絕的話是真的很想說出口。


    顧言觀側過頭去看她,少女正若無其事地雙手托腮,胳膊肘抵在窗柩上,丹唇外朗,明眸善睞,背後青山竹林做襯,藍天白雲入畫,好一幅盛夏曉景圖。


    畫中人不自知,自顧自跳過了上一段,自然道:“你現在既然不餓,那是不是,又要讀書了?”


    “顧先生,你在這裏,除了吃飯和讀書,可還有別的事情做?”


    “真的如此無趣嗎?”


    她喋喋不休地念叨著,見顧言觀將蛐蛐罐子放到外間的灶台上,又折了回來,終於也知道見好就收。


    “那,顧先生你看書,我在這陪你。”


    “為何?”顧言觀問她。


    白傾沅不解:“什麽為何?”


    “為何要陪我。”他陳述道。


    “因為,紅袖添香,書才能讀得更好呀。”她絲毫不害臊,身子探進窗台幾分,萬分柔情道,“還是,先生你更喜歡直接的溫香軟玉入懷?”


    顧言觀眼皮子都沒掀一下,一手夠到桌上的書,一手點著她的額頭,將人推了出去。


    “縣主請自重。”


    說罷,窗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關上,白傾沅懵懂地站在窗外,望著什麽都看不到的屋子,逐漸失笑。


    她摸著自己額頭,萬分留戀。


    剛剛他碰了這裏,雖然隻是一根指尖,但已是極大的進步,至少,他還不排斥與她接觸。


    白傾沅癡癡地笑著,掩不住的開心傳入顧言觀耳中,叫他不自覺地側目。


    窗外驕陽甚好,林間影影綽綽,少女身影在歡快地奔騰,像是落入凡間的精靈。


    *


    “做什麽去靈泉寺?”


    臨江樓雅間,章元度問向秦空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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