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時候會感到恐懼不安嗎?”薑妙戈換了個問題。


    玄燼仍垂著睫毛,仿佛聽到了,又仿佛沒有聽到。


    薑妙戈並不氣餒,換了第三個問題,“若是有人向哥哥求助,哥哥會感到不耐煩嗎?”


    玄燼明白,若是自己不開口,女孩會一直問下去。


    他終於抬眸,淡淡看了女孩一眼,道:“你問這些是要做什麽?”


    薑妙戈笑道:“想了解一下哥哥的內心世界呀。”


    玄燼目光疏淡,啟唇時似乎欲笑,說出來的話卻極為無情,“為什麽要來了解我的內心世界呢?”


    他的內心,與這世上任何人都無關聯。


    薑妙戈一噎。


    她端詳著少年麵上神色,不放過任何一個細微的變化,口中笑道:“我與哥哥相認日短,分隔日久,想要了解哥哥,也是人之常情嘛。”


    “人之常情嗎?”玄燼咀嚼著這個詞。


    實在抱歉,他早已忘卻了什麽叫人之常情。


    薑妙戈揚起笑臉,道:“哥哥現在願意回答了嗎?”


    玄燼輕聲道:“通天高牆未破,我的心神都在這上麵,實在無心作答。”他露出一個誠摯而又歉意的笑容,叫人不忍苛責。


    薑妙戈也不是吃素的,婊裏婊氣的笑道:“可若是不能了解哥哥,我也無心思慮通天高牆之事呢。”


    這就成了僵局。


    玄燼的訴求是先破通天高牆,而薑妙戈的訴求是先感化他。


    靜了一瞬,玄燼垂首又啜飲了一口清茶,再抬眸時仿佛方才一場機鋒不曾發生過,輕聲道:“小妙戈想問什麽?”


    他的猜忌與不悅,都隱藏在微微上翹的唇邊。


    除他之外,再無人知曉。


    第23章 鏡中的少年,站在女孩身……


    薑妙戈便把方才的三個問題,又複述了一遍。


    玄燼態度倒是配合,一一回答。


    “哥哥麵對陌生人會感到緊張嗎?”


    “不會。”


    “哥哥一個人的時候會感到驚懼不安嗎?”


    “不會。”


    “若是有人向哥哥求助,哥哥會覺得不耐煩嗎?”


    麵對第三個問題,玄燼稍微沉吟了片刻,大約是再答出一個“不會”來,有敷衍之嫌,因此想了一想,道:“不曾遇到過。”


    “不曾遇到過?”薑妙戈一愣,道:“沒有人向哥哥求助過?”


    這四年來的,的確不曾有過。


    薑妙戈也明白過來,笑道:“那若是我求哥哥幫忙呢?哥哥會不耐煩嗎?”


    玄燼手指在溫熱滑膩的茶杯外沿撫了一撫,似乎是設想了一番,然後答道:“不會。”


    薑妙戈摸著下巴思索起來,從答題狀況來看,魔尊化身的精神狀況似乎也沒有想象中危險啊。


    薑妙戈又問道:“哥哥有時候會有傷害自己的衝動嗎?”


    這算是什麽問題?


    玄燼微微蹙眉,仍是配合答道:“不會。”


    薑妙戈探身向前,盯著他看,緊追著又問道:“那會不會有傷害別人的衝動呢?”


    玄燼垂眸,又啜飲了一口茶水,不答反問,道:“在小妙戈看來,我是這樣的人嗎?”語氣中,竟然有幾分自傷之感了。


    薑妙戈無奈撓頭,道:“是我說錯話,哥哥別往心裏去。”


    魔尊化身若真是個十惡不赦、橫行霸道的主兒,她滿可以憑借武力把人給打服了。


    但魔尊化身,為什麽會是這樣一個又漂亮又病弱的矜貴少年啊!


    她現在說話語氣重了,都要覺得不忍心了。


    明知道是一肚子壞水的小貓咪,仍是會被它眨眼的樣子迷惑。


    薑妙戈有些泄氣得吹了口氣,噴得自己額前的碎發一飄一蕩。


    玄燼看在眼中,以女孩的一舉一動來看,怎麽都不像是被宋元澈親手調|教了四年的花樓中人。


    他不動聲色,同時對她保持了十足的耐心。


    原因無他,隻是因為通天高牆上,他今日親見的那一處孔洞。


    自這通天高牆現世以來,四年時間裏,雍國皇帝雍池召集了無數奇人異士、嚐試過了千百種稀奇古怪的辦法,火燒斧砍,都算是尋常的——如此興師動眾之下,卻沒有任何一個人,能用任何方法在這通天高牆上留下一絲痕跡。


    而眼前這個女孩,昨天第一次見通天高牆,半夜偷偷潛出,不知做了什麽。


    等到次晨他趕到的時候,那通天高牆上已經有了洞穿的痕跡,就在昨日他們同去的地方。


    這薑妙戈既然有能力在通天高牆上“鑿”出這樣一個小孔洞來,自然也有能力“鑿”出一個足以通行兵馬的大孔洞。


    就因為這個,玄燼此時對薑妙戈有著無窮的耐心。


    他不會再表露自己對逾越高牆的迫切,那隻會讓他受製於人。


    玄燼握著手中那一盞已經逐漸放涼的清茶,抬眸望向女孩,聲音裏多了幾分溫度,“小妙戈還有別的問題嗎?”


    薑妙戈原本在苦惱得吹頭發,聞言微微一愣,問道:“什麽別的問題?”


    玄燼悠悠道:“你說與我相認日短,所以想要多加了解。若是想了解我,隻憑方才那幾個問題可不夠。小妙戈還有什麽好奇的,不妨一並問來。”


    如果說他從過去跌宕的生活中學到了什麽,那就是在與人交談時,回答問題的人未必會給出真正的答案,但提出問題的人卻往往會暴露他們的真實意圖。


    薑妙戈用手指梳理著被自己吹亂的頭發,意識到自己現在還扮演著“剛尋回親哥哥”的妹妹角色,側身避開玄燼的視線,走到梳妝鏡前,一麵梳理著長發,一麵思索著——若她果真是曆盡艱險才找到廢帝的十三歲小姑娘,那麽見到哥哥之後,她最想問的應該是什麽。而這些問題,又能怎樣佐助她完成任務。


    玉梳梳理著發絲,分不清哪一個更滑。


    薑妙戈原本在垂眸思索,不經意一抬眼,竟與玄燼在鏡中對視了。


    玄燼大約沒想到她會忽然抬眼,此時從背後望著她的目光定定的、透著寒意。


    一瞬間,薑妙戈忽然又想到了在現代養過的小貓咪。


    隻不過不是露出肚皮撒嬌的小貓咪,也不是軟軟叫著要魚幹的小貓咪,而是與她玩耍時、偶爾進入狩獵狀態的貓。


    進入狩獵狀態的貓,圓睜了眼睛,一眨不眨,眼神就是這樣定定的鎖在獵物上,無聲無息緩慢接近,當它扭動屁股的時候,就是蓄力準備一躍而起的獵殺時刻。


    那一刻,就算是巴掌大的小貓咪,也會讓你想起它與山中之王,本是一家。


    不知道玄燼怎樣的舉動,就等同於貓咪狩獵時的“扭屁股”,她也好早做準備。


    薑妙戈想到這裏,腦海中不受控製得浮現出少年趴在地上,像貓一樣扭動腰肢、屁股隨之而動的場景,撐不住“噗嗤”一聲,笑倒在梳妝台前。


    玄燼不防備她忽然抬頭,撞見了自己不加掩飾的目光,正有些警惕,見她兀自笑倒,更覺不安,探究得望著她,低聲問道:“何事發笑?”


    薑妙戈擦著笑出來的眼淚,不敢再看他,怕一看就笑得停不住,口中道:“我想起開心的事情……”


    玄燼見她笑得前仰後合,從最初的警惕不安,漸漸有些感歎。


    在他這一生中,從未見過有人在他麵前如此歡笑。


    十四歲之前,他是玄國的皇太子,一舉一動要合乎禮儀。來到他身前的人,連呼吸聲都不敢粗放,生怕衝撞了他。


    而十四歲之後,他淪為階下囚,所見之人,或鄙夷、或輕蔑、或仇恨、或貪欲,縱然笑的時候,也是諷笑、嘲笑、陰笑乃至於誌得意滿的大笑。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麵前,暢快歡笑,口中道隻因為想起開心的事情。


    一時間,不知內情的玄燼竟有些好奇,她想起的究竟是怎樣的開心事。


    心隨意動,玄燼動用靈力,探聽薑妙戈的心聲。


    薑妙戈方才的遐想尾聲還未褪去,腦海中紅光閃起,她沉浸在笑意中並沒有遮掩。


    於是玄燼就聽到女孩感歎道:“哥哥真的好像小貓咪啊。”


    以及以這句話為中心思想的無數句感歎。


    玄燼蹙眉,不堪吵鬧,掐斷了她的心聲。


    他像貓?


    玄燼抬眸,看向自己在妝鏡中的模樣。


    鏡中的少年,站在女孩身後,明明青春正好,卻雙目幽深晦暗,像是藏了萬古的秘密、隱了千載的仇恨。


    女孩說他像貓——哪裏像?他看不出。


    薑妙戈止住笑意,回身望著少年,歎了一聲,道:“哥哥生得這樣美,很應該多笑一笑。”她又道:“哥哥什麽時候笑一笑,想來通天高牆也會為之傾倒。”


    玄燼清楚女孩又在說笑,但是她的話語中隱含了某種信息。


    他暫時還不能破譯,隻記在心中。


    薑妙戈走上前來,問道:“這四年來,我明知哥哥就在城中,卻被困在紅粉樓中,難以去見你。直到日前瀲灩河上,我才尋了機會,與哥哥相認。”


    玄燼安靜看她。


    薑妙戈望著他,目光誠摯,柔聲道:“這四年來,我想過許多種與哥哥相認的場麵,也想過許多種相認後與哥哥一起的生活。可是當我真的見到了哥哥,真的與你相認之後,我才發現,其實那些問題都不重要。我隻想問一句……”


    玄燼迎著她的目光——女孩目光鎖定他的眼睛太久,像是撒謊的人在確認是否已經取信於對方。


    他撚起腰上所係的環佩,握在手中細細摩挲著,借玉器的涼意緩和心中躁意,輕輕挑眉,表示自己靜候下文。


    “哥哥……”薑妙戈的聲音放輕了,在夏風中顯得格外溫柔,“你現下快活嗎?”


    這不是玄燼預料中的問題。


    她從一千個、一萬個問題中,選了一個最叫人摸不著頭腦的。


    因為略有些出乎意料,玄燼又蹙了蹙眉,不答反問,淡笑道:“這算是什麽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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