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把腳趾那兒破了個洞的草鞋遞過去,看人要走了又開口喊住他,“哎,你們山裏的生活真的很好?肉能敞開吃?”


    滿月實打實的回答,“我覺得比山下好,我們每年秋天下山買的糧夠我們一家吃一年,家裏掛的都有熏肉和醃肉,除了早上,我們中午和晚上都能吃肉,就是買東西沒你們村裏方便”。


    “上午你們還有人說可以采草藥賣?”


    滿月點頭,笑著說:“就是我娘教她們的,隻要願意學都可以去采藥,我們山裏地方大,不缺草藥的,我小妹才三歲今年就已經在采草藥賣了”。


    女人狠了狠心,“你今年多少歲?”


    “十二歲”。


    女人低聲說“那也快娶媳婦了,你家裏沒給你定小媳婦吧?”


    滿月警惕的雙手抱胸,“不不,我還小,離娶媳婦還早”。


    看滿月那樣子,女人不再猶豫,又上趕著說:“早什麽早,再過個四五年都能當爹了,嬸有個姑娘,長的像我,帶回山當媳婦養大吧”,生怕這個女婿跑了,她指了指身後的黃狗,“家裏什麽都沒了,我把這隻狗當陪嫁”。


    滿月嚇得一跐咧,慌忙擺手,“我不要,我有狗,比你家狗好”,說罷又趕忙回緩,“你家狗好,自己養著吧”。


    女人看著跑遠的孩子,苦笑一聲,低聲自語,“養不活啊,自己都養不活,再養下去狗都被人偷吃了,賊老天不給人活路,命賤啊”。


    她進屋把躲在屋裏的女娃拉出來,看著有個十來歲,臉色偏黃,身形瘦弱,頭發也有些枯黃,細看起來五官長的不錯,眉宇間有兩三分她娘的影子。


    女人緊攥女娃的手,“念念,娘給你找了個山上的婆家,他們那裏地方大肉多,也不缺糧,不看天吃飯,你婆婆還是個懂醫的,你聰明一點學個一點兩點的,有個手藝也能保個命”。


    女娃有些驚慌又有些茫然,“不,我跟著娘,我不吃肉,娘,你別賣我”。


    女人淒厲的大叫一聲,“跟著我?跟著我咱娘倆一起餓死”,看女兒嚇的眼睛裏包著一眶眼淚都不敢哭出聲,她又錘了錘胸口,長咽一口氣後再慢慢地說:“家裏隻剩我倆了,你爹死的快五年了,你阿奶阿爺也是命短的,想著斷了根,自己把自己給氣死了,娘現在就憑著這狗壯膽呢,哪能守住你?”


    女娃沒了主意,隻能順著她娘的想法走,哽咽著說:“我走了娘怎麽辦?”


    她笑笑,“傻孩子,我賣了你身上也有了銀子,再不濟我也能厚著臉皮回娘家,沒你這個拖油瓶娘也能硬氣的再嫁,反正你早嫁晚嫁都是嫁人,剛剛那個男娃總比你跟著我再嫁後由外人隨便給你指個男人強”。


    飽含猶豫和忐忑的聲音響起,“那我跟他們走”。


    像是擔心自己後悔,女人把已經三天沒吃過飯的黃狗牽在手上,另一隻手拉著女兒,趕往了村尾那個半塌如今卻最有人氣的房子。


    剛走進大門,就看到那個白淨的小夥子在院子裏打轉,走在前麵的狗子嗚了一聲,那個小夥子轉頭看見了自己,隻見他嚇的轉身就往屋內奔,嘴裏還在叫嚷著“爹”。


    女人笑了一下,待在原地等著屋裏的大人出來。


    鐵牛滿頭霧水的出了門,滿月嘴裏嚷嚷著有人要把她姑娘嫁給我,還沒問個所以然就被人推了出來。


    雙方相互打量幾眼,鐵牛先開口,“額,嫂子?你來是為啥事?”


    “我夫家姓毛,他死四五年了,家裏的老人也都死光了,我們在村裏又是外姓人,現在就剩我跟我女兒了,這不是老天不開眼,活不下去了,我看你們山裏條件不錯,你兒子我也相中了,我把我女兒托付給你家,長大了讓他們成親”。


    看對麵的男人皺起來眉毛,像是要拒絕,她捏了捏手,看了眼瘦弱的女兒,“我不要聘禮,隻要你們對她好就成”。


    鐵牛擺擺手,打斷她的話,“毛嫂子,以你這個條件在山下也能帶著女兒重新再嫁,沒必要什麽都不要還把女兒送到山裏”。


    屋裏的其他人看到這個白送上門的兒媳婦羨慕的眼珠子都發紅,看鐵牛還不知好賴的給拒絕了,隻想把他按到那快見底的溪水裏清醒清醒,別太看得起自己了。


    鐵牛的確是不想接手這麽個小姑娘,一是滿月沒開竅,現在都嚇的鑽在屋子裏沒露麵;二是這姑娘半大不小的,帶回去即使能成也要養個十年八年的,自己家又不缺孩子,想要還能自己生,家裏突然杵這麽個孩子,她有記憶融不進去,家裏的孩子也不一定能接受她;最後就是家裏又不缺銀子,滿月長大了讓他自己選,山裏山外總有他喜歡的,自己婚後幸福就想讓自己的孩子能像他爹娘一樣,日子過的和美。


    毛嫂子也覺得自己頭腦發昏,像是迷了藥一樣,從見了那個小夥子後起了把女兒嫁進山的想法,之後一退再退,到了現在不要聘禮了把姑娘送給人家,人家也不接受,但看了這個男人這種態度,她越發堅定了把女兒托付給他的想法。


    “實話不瞞你,我娘家也沒可靠的人,我再嫁也是嫁個不知底細不知好賴的人,去給人孩子當後娘,我生我家毛念壞了身子,不能再生了,再嫁也是看人家臉色吃飯,把女兒帶去了也是給人家當下人還不討好,終身大事還捏在人家手裏,還不如現在嫁遠一點,沒拖沒累的,她過的好就行”。


    話說這個份兒上,鐵牛要是再拒絕就要遭人恨了,但他實在不想給人養孩子,特別還是這種強塞手裏的,自己的娃自己疼,不是自己的孩子也沒有耐心去哄,最好是把這女人也給搞到山裏去,讓她自己養去,就算給住孤兒洞也能把她倆養胖。


    “這樣,毛嫂子,我聽你說也有再嫁的想法,我給你說說我們山裏的情況,我們山裏有個孤兒洞,爹死娘改嫁的孩子都住在裏麵,他們的糧食和肉由所有人提供,大家一起把他們養大,你也看到了,我兒子還沒開竅,他個傻小子接受不了,要不我把你女兒帶上山,跟孤兒洞的孩子一起長大,長大後跟誰看對眼了就跟誰成親,我當娘家人,也算全了這份我領她上山的緣分”。


    看站著的女人在垂眼思考,他繼續說:“我們山裏還有不少單身漢,有從未成婚的也有喪妻的,嗬,你別驚訝,我們山裏女人多生男娃,所以才從山下討媳婦,但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能討到,你既然有再嫁的想法,還敢把小姑娘托付給我們,不如你也跟我們上山,先去看看,哪怕不嫁人也可以在山裏安家,如果不滿意你明年秋天再跟我們下山再嫁,就一年的時間,我看你對再嫁也不急切,這一年也耽擱的起”。


    鐵牛說完了就進屋拿了隻醃雞,想了想又挖了碗米,“我們明天吃了午飯就走,你先回去想想,明天上午再給我說你的決定也不晚,這點東西先拿回去吃頓飽飯吧,我看你女兒也嚇的夠嗆,你好好哄哄她”。


    毛嫂子深深看了眼鐵牛,接過他手裏的東西,誠懇的說了聲謝謝,一直驚慌不定的小姑娘也抬頭,彎著唇角小聲說了聲:“多謝阿叔”。


    兩人一狗走遠了,院子裏響起一聲爆嗬,“哎呦我操,鐵牛還是你厲害,白送的兒媳婦不想養,估摸著還能把未來親家給拐回去”。


    鐵牛給了他一拳,“別瞎說,可不是我兒媳婦,人小姑娘將來看中的說不定就是你們誰的兒子、侄子、外甥,那個時候可要感謝我”。


    他們都喜眯眯的笑,“真要有這好事,誰得這便宜了誰得給你送媒人禮”。


    至此也沒人再把滿月跟那小姑娘扯一起,反正沒人當他麵提起,他就當不知道這茬。


    第二天一大早,毛嫂子就來了,決定帶著她女兒一起上山,現在托閑著的男人去幫她拿一下東西,之後再把房子和地給賤賣了。


    “毛嫂子,你房子和地都賣了如果你明年再下山住哪兒?”


    女人繞著房子走了一圈,“帶不走的,我們這孤兒寡母的,人走了房子和地就被人給占了,人不走說不定人都要被人給占了,算了,年成不好,能賣一點是一點,希望你們山裏如你所說的那麽好,那我這賤賣的房子跟地也不虧”。


    鐵牛把最後一個包袱給提起來,這家裏也夠窮的,就幹活的工具最值錢了,還是不好帶的,這女的也想把這玩意搭著房子給賣了,鐵牛看了看,把鋤頭鐵鍬的木頭給卸了,鐵的帶走,重新再買費錢又費事。


    看了看趴地上蔫頭巴腦的黃狗,他試探性的去牽繩子,看它沒咬人的意思,才對女人說:“這狗還不錯,有靈性,帶上山吧,留山下也被人吃了”。


    之後的賣房賣地,鐵牛他們就不再摻和,待討到媳婦的小夥子們把姑娘帶回來,吃了中午飯,一行人挑起收拾好的東西,回山了。


    -


    “呦,這毛嫂子有眼光,一眼就相中了我這心善孝順又懂禮的兒子,我兒子出息啊”,秋菊嘖嘖幾聲把她兒子嘖的滿臉通紅,麵容看著更清秀了,好在身板不瘦弱,白淨卻不會讓人覺得他好欺負。


    “那可不,我倆的孩子會差勁?”鐵牛把小久抱坐在他腿上,把她有些炸窩的頭發給梳順了又熟練的給紮了兩個小揪揪。


    至於毛念和她娘則是交給了族長,由族長給安排到一個沒人住的山洞,分發了一些過冬的東西,秋菊也給她們送了一些醃魚醃肉和小半袋雜糧,由她們娘倆加一條狗獨自生活。


    可能對山裏的生活很滿意,第二年夏天的時候,毛念娘跟一個喪妻的男人住一起了,男人沒有孩子,把毛念當親生的女兒養,也沒讓她住孤兒洞去。


    --


    滿月背著一捆柴往回走的時候遇到了不知從哪回來的榛娘,榛娘走到滿月旁邊,幫他提著掛在胸前的背簍。


    榛娘故作好奇地問問:“滿月,你去年下山了感覺山下怎麽樣?”


    “不怎麽樣”。


    “那你以後會想要下山生活嗎?”


    滿月看她一眼,“不會,山下沒有山上好,我傻了才下山去受罪?榛姐,難道你想下山?山下的日子無趣又拘束,哪有山上的自在,而且我舍不得我爹娘弟妹還有阿爺阿奶叔伯兄弟,反正是舍不得這個山穀”。


    “你不覺得山下買東西方便嗎?人多東西多,想進鎮就進鎮”。


    滿月像看傻子一樣看著她,“銀子呢?下了山你是能繼續采藥還是會下地種糧?天天進鎮過眼癮嗎?”


    “哈哈,你說話怪有意思的”,榛娘幹笑兩聲緩解一下尷尬。


    滿月看她沒直接回話,第一次不看人臉色,直截了當的問:“榛姐,你想嫁下山?”


    榛娘當時沒回答,兩個人一路安靜的走進山穀,到了回家的分岔路,榛娘把背簍給滿月,她輕鬆又釋然的對他笑,“沒有啊,我決定在山裏生活,我看中了阿茂,他不喜歡打獵,等我跟他成婚了我們倆一起采藥捕魚,編漁網編背簍,到時候你們換魚可要先矜著我家”。


    “好啊,不過你還小先別急著嫁人,我娘給我說讓我年紀大點再成婚,會照顧人些”。


    榛娘轉身腳步輕快的往回走,舉起手擺擺,“知道了,你比我還小幾歲呢,你才是真正的小,哪還要你來叮囑我”。


    回到家,滿月把裝了雞蛋的背簍放灶門口,再把肩上扛的一捆柴給扔柴堆上,彎腰碼柴的時候總覺得菊花癢癢的,他反手就一扣,然後繼續碼柴。


    小久帶著這個溫柔的毛念姐回家的時候,就看她大哥站柴堆旁邊扭屁股,大拇指頭還翹起來隔著褲子摳了又摳。


    她大聲嗬了一聲,震驚的問:“大哥,你怎麽摳二眼?”


    滿月保持著那怪異的姿勢回頭,發現還被另外一個姑娘看到後,當場恨不得暈過去。


    可惜跑步太久,身體太壯,腦袋都快冒煙了人還是清醒的。


    好在那丫頭識趣,當場就跑了。


    隻剩小久圍著她大哥打轉,挨了幾巴掌才老實的氣扭扭的坐凳子上瞪著她大哥。


    秋菊回來後,聽小久一口一個“我大哥二眼癢”,也覺得頭腦發暈,給兒子炒製牽牛子打蟲的同時還一遍又一遍的教她閨女說話要文雅。


    然而,環境影響是很可怕的,就像秋菊嫁進來的時候覺得扯著大腔說話實在是惱人,而十幾年後的今天,她也習慣了站在家門口扯著嗓門喊孩子回家吃飯。


    小久跟著她阿爺阿兄們上山下河還爬樹玩彈弓,已經養成了虎了吧唧的性子,再怎麽叮囑也隻是在她娘麵前斯文一點點。


    兩年後,毛念跟其他小夥伴一起挖坑埋了她的大黃狗,她十三歲了,大黃狗陪了她八年,在山下餓的太厲害了,上山後哪怕每天都能吃飽,它的身體也餓壞了,兩年了,一直沒胖過。


    她跟滿月走在後麵,站在山坡上仰頭望著刺眼的太陽,有些難受的說:“我覺得我以後再也不會養狗了,太難受了,它們能活的時間太短了”。


    快十五歲的滿月已經齊他爹耳朵了,他對她笑笑,遠遠望著躺家門口曬太陽的小毛驢,意有所指的說:“到了那天我們一家都會非常難受,我娘肯定會哭紅眼睛,但我們還會繼續養狗,因為我們真心喜歡狗,我們對它好,隻有在自己身邊我們才會放心,那何必把它交給別人養,真心喜歡狗的人養狗,就會少一個可憐的無家可歸的狗”。


    “而老死的狗,它在時,我真心喜愛它,它也是真正快樂,它沒有遺憾的死去,我會為它傷心,但日後想起它來,我會自豪的跟人說我曾經有個狗子,它會在我假哭的時候用狗頭拱我安慰我,哪怕發現了我騙它,下一次假哭它還會上當,然後看看眼前的狗,我會嫌棄的說它沒有誰誰有靈性,但它死掉後,我會仍然記得它的名字和它的樣子”。


    滿月看著已經走遠的人,邁開腿追趕上去,山穀間傳來他的回聲,“難受傷心是會有的,但開心快樂也是真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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