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譽久久地立在那,看著她決絕而去,腳步踏進了雨裏,徹底地消失在了視線之外。


    掌心的餘溫漸漸散去,一片空蕩。


    宴觀痕在門外的長廊上等了半天,也沒見他出來,這才進去看了一眼。


    北涼公主已經走了。


    那塊被他翻來覆去折騰了幾日的木板,此時正躺在地上,而塌邊那木幾上,卻又多了一塊板子。


    宴觀痕深吸了一口氣。


    合著這是沒送出去,還被人退回來了一塊。


    宴觀痕此時心中就算有天大的謀算不吐不快,也沒敢再進去,腳步一轉,正欲回去先睡一夜安穩覺,卻又聽蕭譽道,“進來。”


    宴觀痕跨步進去,蕭譽已彎腰撿起了地上的木板,若無其事地裹進錦布中,同兩塊木塊疊放在了一起。


    收拾好後,又平靜地取了案上的筆墨,拿出一張白紙,描起了圖。


    宴觀痕偷偷瞟了一眼。


    蕭譽的神色並無異常,似是從頭到尾,什麽都沒發生過。


    過了半晌,蕭譽擱下手裏的筆,將那張紙交給了宴觀痕,“明日你拿著這張圖,送給大魏。”


    宴觀痕狐疑地接過,掃了一眼,見是南陳康城的布防圖,不由一愣,抬起頭來看著蕭譽,“陛下要動虞氏?”


    戰場上沒有永遠的盟友。


    大魏雖與虞氏,洛中同時聯手,但此時北涼和南陳皆是內亂,西關口一戰,大魏在北涼身上沒討到好,斷不會再貿然進攻北涼。


    若有了這張南陳的布防圖,大魏必會棄信於虞氏,直攻健康。


    在北涼洛中未反之前,宴觀痕就已經想到了這點,後來洛中一反,宴觀痕認為應舍遠取近,先把北涼的穆淮康擒了再說,以免日後同虞氏交起手來,北涼趁亂來襲。


    洛中一戰,漢陽的十萬兵馬成了最關鍵的籌碼。


    隻要南陳臨時反悔不插手,穆淮康的七萬大軍,再加上太子手底下的人,前後夾擊,周侯爺必敗。


    相反,若漢陽同洛中周侯爺聯手,穆淮康七萬大軍必死無疑,等到北涼的兵馬趕去,麵對的便是洛中和南陳聯軍,想要取勝,難於登天。


    最終陛下在北帝和周侯爺之間,選了北帝。


    本也算是盟友,可宴觀痕一點都沒感覺到作為盟友的優待。


    他就沒見過,誰結盟,有他蕭譽這麽窩囊。


    北帝不信他。


    人家小公主也不見得領他情。


    宴觀痕知道勸也勸不了,隻能妥協,將圖收好放進了袖中,隨口問道,“陛下是明日回漢陽?”


    問完,沒見蕭譽回答,宴觀痕抬起頭看向他。


    見到那張沉默的臉,宴觀痕心頭一沉,突地有了不好的預感,果不其然便聽蕭譽道,“不回。”


    宴觀痕又被他激地氣血攻心,“陛下此時不回,北帝日後還能留你?!”


    等到北涼度過了這個難關,還有他蕭譽什麽事。


    直接找個人,取了他命,還能讓他死的不明不白。


    蕭譽沒理他,起身拿起那木幾上的兩塊木塊,提步往裏院走去。


    宴觀痕不死心,追上去,“陛下,那你告訴臣,你打算何時回......”


    **


    長寧殿秋蘭侯了好久都沒見穆蓁和阿鎖回來,一時擔心,便提著一盞燈,去門口守著,候到望眼欲穿,才終於瞧見雨霧裏的一盞燈火。


    阿鎖扶著穆蓁下車。


    秋蘭趕緊將手裏的傘遞過去,卻見穆蓁一身衣裳早已淋透,不由一愣,看向了阿鎖。


    阿鎖也不知道發生了何事。


    出了晨曦殿,殿下讓她回長寧殿取回上次拆下來的那塊秋千板子,之後便去了蕭帝的住處。


    殿下進去之後,她一直在外守著。


    等了好久才見人出來,手裏卻沒拿傘,雨水從頭淋下,那雙眼睛比今日在屋裏瞧見的還要紅。


    等上了馬車,阿鎖心頭七上八下,正是擔憂,殿下卻跟個沒事人似地同她說起了中標之事,“你自來心細,又會算賬,往後你就直接跟著當鋪錢老板對接。”


    兩人一路說著話,並沒見她有什麽不對。


    秋蘭也沒多問,趕緊回屋去備水。


    等穆蓁進了浴池,阿鎖便去給她備了寢衣。


    穆蓁出來時,卻沒接,直接進屋,換了一身往日射箭比賽時穿過的勁裝。


    阿鎖正詫異她這又是要上哪去,便聽穆蓁吩咐道,“去收拾包袱。”


    **


    一場雨夜,誰也沒安寧。


    王貴妃更是合不攏眼。


    先是穆蓁招親的結果,不如她意,還未來得及想出個法子來應對,她的康兒就出事了。


    她就知道,常年身在戰場,刀槍不長眼,哪能不受傷,又怎可能回回都能打勝仗。


    她心驚膽戰了這些年,一直盼著陛下能將她的康兒召回京城,陛下卻充耳不聞。


    這回終於出事了。


    洛中周侯爺到底不是姓穆,當年周家助先帝奪了江山,先帝便許了一個洛中給他周家,殊不知,留下了一個大隱患。


    到了周侯爺這一代,周家的野心日漸暴露,這回直接給反了。


    “那病秧子有何本事,坐上太子之位,一旦出事,他連馬背都上不了,全靠我康兒一人,這回康兒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本宮怕是也活不成了。


    高嬤嬤立在身邊直勸,“娘娘先別急,二殿下從小習武,又在邊關鎮守多年,定能平安歸來,且娘娘好生想想,這回的事情,又何嚐不是一個機會。”


    王貴妃疑惑看著她。


    “此次北涼若是能平反洛中,有了周侯爺這一反,陛下必定不會再輕易相信外人,娘娘一心盼著二殿下能早日撤出邊關,奈何陛下一直不鬆口,這回可是二殿下歸來的最好時機。”


    王貴妃一愣。


    高嬤嬤又道,“洛中和西關口比起來,孰輕孰重?”


    半晌,王貴妃才慢慢地反應了過來。


    如今皇室可用之人並不多。


    那病秧子挪不出東宮,而北涼的那幾位老王爺,陛下又何嚐放得下心,到時她再舉薦康兒駐守洛中,陛下還能有什麽理由反對?


    於康兒而言,確實是個拿命來換的機會。


    王貴妃捏著手裏的絹帕,心跳漸快。


    如今就全看這一仗如何了。


    **


    東宮內,穆淮宇已換了一身戎裝,正坐在燈火下,看著桌案上布陣圖,門外明德突地掀簾進來,“殿下來了。”


    話音一落,腳步聲已到了屋外。


    穆淮宇拿起身旁一件披風,剛披在身上,便見穆蓁從那珠簾外伸出了頭,衝他一笑,“兄長還沒睡呢?”


    穆淮宇眉頭一皺,“明兒就是你生辰,怎不早些歇息。”


    穆蓁沒答,走過去又同他擠在了一張榻上,看向適才穆淮宇瞧過的那布陣圖,輕聲道,“睡不著,想來看看兄長。”


    穆淮宇一笑,直接揭穿她,“是在擔心戰事?”


    穆蓁不說話。


    穆淮宇神色一柔,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有父皇和兄長在,不會有事,早些回去睡個好覺,明日還得見駙馬爺,可別腫著一雙眼睛嚇著了人家。”


    駙馬人選早已定了下來,就等著她的生辰昭告天下。


    卻偏生趕上了洛中造反。


    穆淮宇轉頭看了一眼屋裏的沙漏,見她依舊沒動,正欲再催她回去,卻聽穆蓁道,“定都定了,他還能跑了不成。”


    穆淮宇兩聲輕咳。


    穆蓁回頭便塞了個蜜餞在他嘴裏,“兄長剛喝了藥,嘴裏怕是苦得很。”


    蜜餞在嘴裏慢慢化開。


    穆淮宇緩了過來,便笑著道,“好,就算是跑了,兄長也給你抓回來,聽兄長的話,早些回去歇息。”


    穆淮宇說完,依舊不見穆蓁起身,正欲再趕人,穆蓁卻突地回頭看著他,道,“兄長,我十七了,你誆不了我。”


    洛中是北涼的要塞,丟不起。


    穆淮康也不能死。


    北涼這回隻能贏。


    韓將軍的兵將,固然能抵得住周侯爺,可若是南陳出兵,穆淮康必死無疑。


    朝中臣子都在等著父皇做出決策,等著他從蜀中靖王手上調兵,北涼尚且還有一線生機。


    但洛中已有一個周侯爺叛變,父皇不能再引虎歸山。


    除非洛中有可靠之人把守。


    當年她能從北涼單槍匹馬,跑去南陳找蕭譽,如今她也能走出京城,去替北涼尋得一線生機,守住一方疆土。


    她雖驕縱,但從來不嬌氣。


    她知道,父皇去找過了蕭譽,蕭譽必定同他提出了聯姻的條件。


    但今日她去找父皇時,父皇卻什麽都沒告訴她。


    他們都在護著她。


    就算是危及到了江上社稷,他們也沒舍得將她推出去,用她的婚姻去維持北涼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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