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花園,一片蕭索。


    子攙父散步,話著家常,父慈子孝。


    “都快五九天了,還是這麽冷啊。”


    “兒臣扶父皇回寢宮。”


    “不用,難得有個好天,再走走。”朱佑樘笑道,“李先生說了,父皇多走走對身體有好處。”


    “哎,那就再走走。”朱厚照點點頭,不經意發現父皇鬢邊、後腦處的發絲愈發灰敗,不禁鼻頭一酸,忙看向別處。


    慈父很敏感,輕笑道:“別擔心,父皇身體還沒那麽糟糕。”


    頓了下,又說:“隻要你好好的,大明江山好好的,父皇就是去了,也沒什麽遺憾了。”


    慈父臉上帶著驕傲、自豪,笑嗬嗬道:“我雖一般,可架不住我兒優秀啊!”


    “兒臣……”朱厚照低下頭,說:“會努力做好皇帝,不讓父皇失望。”


    “父皇對你有信心。”朱佑樘點頭,又補充:“也別太拚了,要勞逸結合,注意身體。”


    “嗯,會的。”朱厚照笑笑,笑容勉強。


    朱佑樘見狀,抬手拍拍兒子扶著自己胳膊的手,有父親對兒子成長的欣慰,亦有父親對兒子的心疼,溫聲道:


    “慢慢來,不要給自己太大負擔,歲月不負有心人。”


    “嗯,兒臣明白。”朱厚照幫父皇緊了緊大氅,抬頭望向這蕭索的花園,吸了口氣,道,“父皇,起風了,還是回寢宮歇著吧,兒臣……要去忙公務了。”


    “好好。”朱佑樘哈哈一笑,打趣道,“是父皇不懂事了。”


    “哪有,父皇這般說,讓兒臣何以自處?”


    “開個玩笑嘛。”朱佑樘心情極好,隻覺這蕭索的花園都有了一股子生機,“你且去忙吧,父皇再待會兒。”


    “那……好吧。”朱厚照叮囑,“可不能待太久了。”


    “嗯,好。”朱佑樘聽話點頭,頗有種把兒子當家主的意味,“都聽你的。”


    朱厚照躬身一揖,“兒臣告退。”


    恰巧李青走來,朱厚照卻沒給李青打招呼的機會,二人就這麽擦肩而過。


    “太上皇怎麽出來了啊?”李青緩步上前,很自然的打招呼。


    “這不是你說的嘛,多走動走動,對身體有好處。”朱佑樘緩步走向花圃擋土牆前,跟隨的太監忙把手中搬著的椅子提前放好。


    朱佑樘上前坐了,招手道:“先生也過來坐。”


    椅子隻有一把,不過李青體格好,就在一邊擋土牆坐了。


    “跟厚照鬧矛盾了?”朱佑樘笑著問,就跟普通家庭父親與兒子老師聊天的口吻一樣。


    沒有責怪意味,隻想著調和。


    “厚照性子倔了些,有時情緒上來了就是一根筋,不過大多不記仇,過了也就好了。”朱佑樘道,“厚照不是那種是非不分的熊孩子,給他一點時間。”


    朱佑樘歎道:“朕少年時也覺得可以做到先帝那般,可做了皇帝才知道……唉,眼高手低啊!”


    “皇帝也是人,去了這身衣服,與普通人並無太大區別,厚照是弘治四年生人,今也不過弘治十八年,說起來,他是皇帝不假,卻也是個才十五歲的少年。”朱佑樘溫笑道,“朕知先生胸中所藏不凡,可也別太過於高標準要求他了。”


    是啊,剛滿十四歲,還是個初中生呢……李青暗歎。


    朱佑樘目光柔和,帶著期盼,“朕希望先生能多擔待點,多費些心思,他比我這個父親聰慧,我也相信他比我做的好。”


    李青輕輕點頭,擠出一個笑:“食君之祿為君分憂,太上皇放心。”


    “嗯,那我就放心了。”朱佑樘語調輕快,“馬上就過年了,先生還沒趕年集吧?”


    “沒呢。”李青也話起家常,“李總兵倒是買了不少年貨,我沾沾光便是。”


    “看來先生跟永青侯相處很愉快呢。”


    “是挺愉快。”李青坦然承認。


    朱佑樘點點頭,沒再繼續問下去,轉而歎道:


    “人這一生啊,就沒有事事順心的,總會有各種各樣的事情出乎預料,打破設想,可縫縫補補下來,又覺得也沒那麽糟糕,辛苦是辛苦了點兒,可若真說遺憾,也沒多少。”


    “縫縫補補是挺辛苦,可收獲的滿足感卻能撫慰疲倦。”李青輕笑點頭。


    兩人輕鬆話家常,點到即止,不作深談,頗為得趣兒。


    …


    乾清宮,為朱佑樘針灸之後,李青拐彎去了禦書房……


    “宣。”


    殿中傳來朱厚照的聲音,說不上憤怒,嗓音平靜。


    李青走進來,“微臣參見皇上……”


    “免禮。”朱厚照淡淡開口,似是不愉快已翻篇,寫下批複後,抬頭道,“坐吧。”


    劉瑾忙搬來椅子,放在禦書案對麵,並很有眼力見的退了出去。


    李青拉開椅子坐下,問:“心情好些了嗎?”


    “朕虛懷若穀,不是小心眼的人。”朱厚照淡淡道,“朕是大明皇帝,豈會不為大明江山考慮?不過……”


    朱厚照神情嚴肅,語氣篤定:“工商業發展到最後,大明必亡!”


    “未必吧!”李青持不同意見,“工商業發展到最後會影響皇權,卻遠不至於亡了江山,可若倒行逆施……”


    頓了下,李青打補丁:“倒行逆施並非說皇上在施行苛政,而是逆流而行。”


    “你說話就沒好聽過,朕都習慣了,不用這般。”朱厚照瞥了他一眼,道,“繼續說。”


    李青點頭:“漢之強,唐之盛,世人莫不頌之,可漢唐國祚卻非無限長不是嗎?


    大明立國至今,已有一百三十八年,一百三十八年啊……”


    李青臉上漾起欣然,自豪,“漢之強,唐之盛,立國一百三十八年後,可有大明風光?”


    “自是沒有。”朱厚照搖頭。


    他心中突然也湧起驕傲。


    是啊,自秦大一統之後,曆朝曆代,又有哪一王朝國祚一百三十八年後比得上大明?


    千秋萬代隻是個口號,曆朝曆代的皇帝都清楚,這隻是個理想,甚至是幻想。


    “大明氣候條件遠比不上漢唐,人口卻遠超漢唐,立國如此久,興盛程度卻遠超漢唐,何也?”


    “何也?”


    “因為時代在進步!”李青道,“眼下這個發展趨勢,被所有人接受,難道不能證明它是對的嗎?”


    朱厚照無言。


    “我知你委屈,可……你又有什麽資格委屈呢?”李青疲倦地歎了口氣,“太祖少時那般遭遇,後來起事朝不保夕,是否委屈?


    建文削藩,太宗被逼得裝瘋賣傻,獻出三子,稱帝後一生未敢有絲毫懈怠,沒享過一天福,是否委屈?


    仁宣二宗兢兢業業,積勞成疾,父子兩朝僅十年有餘,是否委屈?


    中宗被迫做皇帝,英年早逝,是否委屈?


    憲宗除弊革新,勵精圖治,換來的卻是臣下怨言,是否委屈?


    你父皇終一朝勤以仁政,可你看到的隻有軟弱,是否委屈?”


    李青沉聲道:“就連正統帝,也未有你想象的那般不堪,他有大過,卻也有可取之處!


    包括建文,你看到了藩王對朝廷的危害,可那時的藩王對朝廷危害更大,將心比心,平心而論,他削藩,有錯嗎?”


    “呼~!”李青長長呼出一口濁氣,問:“現在!請你告訴我,你有什麽可委屈的!?”


    “我……”朱厚照麵龐漲紅,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李青冷聲道:“你覺得你難,可誰又容易了?


    你自覺無人了解你的苦楚,可你又了解過別人的苦楚嗎?”


    “我……我隻是有些……有些……”朱厚照張口結舌,末了,近乎情緒崩潰道:“我眼高手低,我年輕氣盛,我任嘛不懂……!”


    李青平複著激蕩心情,緩緩道:“我這般說,非是逼迫你認錯,隻是想讓你知道,你的委屈你的難,在別人看來是那麽微不足道,你難道……奢望所有人都體諒你?”


    “你這是在祈求別人憐憫,懂嗎?”李青嗤笑。


    一記猛藥之後,李青沉靜下來,道:“說話難聽,皇上多擔待。”


    朱厚照用時許久,才把劇烈波動的心平複下來,悶聲道:“無妨,朕承受的住。”


    “皇上海量。”李青拱了拱手,道:“年關將近,過不久就是正德元年,關於正德新政……希望皇上多思量,三思而後行。”


    “朕明白。”朱厚照緩聲說,“朕是大明皇帝,是臣民君父,又豈會想著亡我江山百姓?”


    “我從始至終都未懷疑過皇上的初衷!”李青說。


    或許是常被懟的緣故,聽李青這般說,朱厚照竟生出一股子被理解的感動。


    他抬眼望向李青,忽然生出一種錯覺,似乎……麵前這個男人,才是最委屈的!


    調整了下情緒,朱厚照突然一笑,道:


    “過去的都過去了,即日起,重新來過!對了,先生不會往心裏去吧?”


    “……不會。”李青頷首,“浪子回頭金不換,何況是皇帝,且皇上你也還沒做出危害大明的舉措。”


    “那就好。”朱厚照點點頭,輕笑道:“朕忽然覺得,劉瑾有一個點子倒是可行。”


    “什麽?”


    “偷奸耍滑者,扣除對應俸祿!”


    李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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